风忽然止了,沙沙作响的老槐树沉寂下来,院中一时安静得让人心慌。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谁都没说话,站在原地,神色各异。
许是耐不住这压抑的气氛,长孙靖抹了把脸站起身,却见萧翎和虞子珩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似乎对自己方才的话毫不意外。
长孙靖心口一跳。
“你们,知道?”他错愕道。
“是啊,知道。”萧翎低头无奈地笑了笑。
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纵使掩饰的再好,练功时剑招里的戾气也仍旧藏不住,尤其是和阿寻过招时。
虽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萧翎毕竟不是圣人,谁要伤阿寻那就不行,所以那时候她几乎是时时在一旁盯着,就怕这少年一个没忍住又要往阿寻身上戳窟窿。
所幸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否则结果兴许就不那么好看了。
长孙靖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时竟生出了一种枉做小人的无力感。
亏得他还认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到头来却是自以为是。
那时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是忍辱负重?
“你们也都知道了?”他看向闻晚歌和袭鹤龄,却又倍感羞愤地低下了头去。
闻晚歌很轻地“嗯”了一声,知道归知道,听他亲口承认心中还是很难受的。
手中不知名的草药被她扯得乱七八糟,苍术心痛无比赶紧救回来收好,用宽大的袖子护着,防备地看着这情绪不佳的小姑娘。
但闻晚歌的心思此刻全然不在草药上。
那时见长孙靖日见开朗起来,闻晚歌还曾想过他是真的放下了,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当真可笑,长孙靖十二岁之前都养在外祖家,外祖的养育之恩实比海深。
自己尚放不下仇恨,竟然要旁人放下,怎么敢的?
这段时日一直当他是惺惺相惜的知己,却差点忘了,原来自己与他本也是有仇怨的,兴许什么惺惺相惜全是装出来的呢!
想着有可能会失去,心里顿时难受的不行,比上一回还难受。
不仅难受还不甘心,偏头看了眼袭鹤龄,他爹杀了她外公,阿爹阿娘,那么多亲人,她瞧着他却一点不讨厌,心底依然把他当兄长呢!
许是这注视太强烈,袭鹤龄回头看去,四目相对,只一眼便猜到闻晚歌在想什么。
所有人皆待他如初,不得不说,自己还是幸运的。
“不会像你想的那般,就算长孙靖待在袭家堡是另有所图,但相处下来,我觉得他待我们也是真心的。”
是吗?
这话得从长孙靖口中说出,闻晚歌才敢相信。
这么想着便绕过木架,几步走到长孙靖面前,兴许是想掩饰心中那一丝丝不安,语气便格外地凶,“所以……我们如今也是仇人了,对吧?但是长孙靖,我是不会让你杀我小舅舅的,你要杀他,你,你就先杀了我!”
眼见这小姑娘这般维护自己,虞子珩这样顽固的人也忍不住触动,伸手在她肩头拍了拍,示意她退后,“他还杀不了我。”
这少年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冷不丁被这么吼了一嗓子,肩膀都跟着抖了抖,茫然地看着眼眶不知为何微微发红的闻晚歌,半晌儿才回过神。
长孙靖所重视的人现在也很少,闻晚歌便是其中之一。
那个时候只想着好好练功,从未想过报了仇之后会如何,现在想想,若他哪日当真杀了虞子珩,后头就该轮到闻晚歌来替她小舅舅报仇了吧!
可他内心深处一点也不希望事态如此发展。
其实,长孙靖也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杀不了虞子珩的,先不说他武功造诣如何恐怖,单说那么多人愿意挡在他身前,总不能遇神杀神吧,况自己何来的那样通天本事?
不过也是不甘罢了,总得做点什么,才能不辜负外祖的养育之恩。
吐了口浊气,他再次看向虞子珩时,神情已然平和,“就算外祖未遭毒手,诛全族时也逃不过,死在你手中至少未遭受任何痛楚,死后也入土为安,没有……”
没有被五马分尸,扔到荒山里被野兽啃食。
后来他偷偷去给母亲和大哥他们收尸,可还哪来的尸身,入眼只剩遍地被血染透的残破衣衫,还有经久不散的腐臭,回去后连连噩梦,梦中全是一双又一双不能瞑目的眼……
至少,至少外祖去的还有尊严……
似乎只有这般想着,心中对外祖的负罪感才能稍微减少一些。
长孙靖捂着胸口把那股无所适从的烦闷咽下去,逝者已矣,“你救了我侄儿,这比什么都重要。”
有仇当报,有恩,自然也不能不还,外祖泉下有知,当不会怪罪于他。
“虞前辈。”他攥了攥拳头道:“你我二人之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这孩子是个恩怨分明的,想过可能会因阿寻救了他小侄子而放弃报仇,也实没料到过程会这般顺利,萧翎听到长孙靖说出这句话时还有一些不敢相信,“你这就不杀他了?”
“嗯?”长孙靖眉心拢了拢,“难不成萧姐姐希望我杀了他?”
萧翎迅速摇头,之后往虞子珩身前一站,想说若长孙靖不解气便冲她来,但话未开头又被人提溜着后颈拎去了一边。
闻晚歌见状赶忙将两人往院外推,生怕慢上一瞬,长孙靖便改了主意,刀剑相向。
一边推还一边扭头冲他喊:“长孙靖,你不杀我小舅舅,那便算是我欠你一条命,以后我定以命相护!”
以命相护,长孙靖眼眶微微一热,他信她会,可他不需要,此刻他只希望他们所有人以后都能好好活着,以前被家人保护着,顺风顺水惯了,现在才觉得有时候能活着当真不易。
看着这少年小小年纪这般通透,苍术捋着胡须欣慰得紧。
“放下执念,方得自在。”老人家叹道。
长孙靖抬眼看去,苍术正捏着一根叫不出名的草对袭鹤龄讲解着它的作用,那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放下,两个字谈何容易,若大家都能轻易放下,这世间又岂来这多的恩恩怨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