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立冬之后,便一天接着一天冷了下去,转眼过了新年,宫中已经是银装素裹,玉树琼枝的模样,叶赫那拉氏拢着玫瑰二色的羔羊绒面斗篷,鬓边两侧各垂下一串剔透的白玉流苏,走起路来珠串相撞,发出“沙沙”的响声。扶着她的宫女香纭不经意地一抬头,发现不远处迎面走来一个宫装丽人,便轻声提醒自己的主子“娘娘,仿佛是春贵人….”
叶赫那拉氏抬了抬眼皮,轻笑一声,就着香纭的手站住了,似笑非笑地看着春贵人。
春贵人无法,只能快步上前给她行礼,道:“请懿嫔娘娘安。”
兰贵人叶赫那拉氏已经于新年里晋封了嫔位,封号是“nesuken”,意为“温和”“安懿,汉文就是“懿”,由此她正式成为了储秀宫的主位。之前和自己平级,一见面就忍不住讥讽自己两句的春贵人现在老实得和鸵鸟一样,只能规规矩矩给自己叩头请安,她面上不显,心里别提有多么高兴了。
懿嫔微微抬了抬下巴,笑道:“这么大冷天,春贵人哪里去呢?”
春贵人咬了咬牙,勉强作出平和的神色,道:“回娘娘的话,嫔妾宫里新做了牛乳茶,想着给皇上送去,只是皇上现在忙得很,不得空见嫔妾。”
懿嫔只笑吟吟地道:“万岁近来政务繁忙,闲杂人等是不见的,咱们身为嫔妃,更不能这时候给万岁添堵,春贵人说是不是呢?”
春贵人心里暗恨,绷着面皮打量了懿嫔一下,冷笑着道:“嫔妾谨遵娘娘教诲,只不过万岁爷去岁两次下旨,道宫廷主位不得戴流苏,不得在衣裳镶边,违者重罚,如今看娘娘这一身打扮,可是辜负万岁爷的教诲了。”
懿嫔不慌不忙,笑着道:“万岁爷说咱们嫔妃要遵循满洲旧俗,简朴为主,我怎敢不听呢?只不过这身行头,是万岁做主赏了我的,所以我便穿着以示主子隆恩,怎么倒惹了春贵人的眼了?”
春贵人听着怒火中烧,恨不得用目光在懿嫔的秀脸上剜两个洞来,冷声道:“不敢当,既然是万岁的赏赐,嫔妾哪里敢说什么,只懿嫔娘娘可要保着这份福气长长久久下去才好呢。”说完,屈了屈膝便径自离开了。
香纭气道:“主子,春贵人这般不敬,您合该告诉皇上来好好处置她。”
懿嫔一晒,道:“不必,她巴巴地送牛乳茶却吃了闭门羹,皇上早已经厌烦了她了。在这宫里,嫔妃们不再得皇上喜爱,哪怕吃着琼浆玉露,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她顿了一顿,又换了神色催促香纭“走罢,万岁爷还在乾清宫等我呢。”
处在春风得意之时的懿嫔全然不知,此时半个中国已经处在风雨漂泊之中,在广西由洪秀全主导的“拜上帝会”经过一年的发展,已经成了气候,号称“天国”,于去岁的夏旬打出广西,进攻湖南的省城长沙。只是长沙易守难攻,“天国”的另一位头目杨秀清观察之后决定放弃长沙,转而攻向湖北,于新年的一月十二日占领武昌,然而仅仅一座湖北的省城已经不能让众将士满足,近十个月的征战壮大了他们的队伍,等到了湖南的时候,其号称“百万天兵”,并且组织起自己的水师,一时间声势浩大,正准备往他们心中的“天堂”南京奔去。如此情形,被皇帝派出去剿匪的军机大臣赛尚阿已经无从隐瞒,最终被皇帝下令革职回京审判。而此前皇帝十分赏识的两广总督徐广缙接任了赛尚阿的职位,只是他空有口头承诺,实则毫无办事之法,两湖战事接连失败,于是这位刚封了“子爵”的总督也被皇帝革职逮问了。
正月里,皇帝下令湖北提督向荣,河南巡抚琦善,两江总督陆建瀛作为钦差大臣,分三个方向围堵太平军,然而太平军兵强马壮,所向披靡,向荣,琦善与之周旋,仍不能将其阻拦。二月十五日,太平军抵老鼠峡,陆建瀛以区区五千兵力相战,几乎全军覆灭。被吓破胆的陆建瀛在危急关头乘船逃至安徽安庆,眼看着太平军浩浩汤汤,日益东进,又不顾安徽巡抚劝说逃往南京。消息传到北京,皇帝雷霆震怒,在朝堂上摔了奏折,当场要求把陆建瀛革职并且下刑部大牢,让南京巡抚祥厚接替他的位置,又抄了他的家产充公。
这惊心动魄的一切,处在深宫之中的懿嫔是不知道的,但是当她走近乾清宫大门时,便看到几个平日伏侍在皇帝跟前的太监愁眉苦脸地候在廊下,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便停下脚步关切地问道:“几位公公是怎么了?”
几个太监都是认得这位得宠的嫔主子,其中有一位是皇帝的亲信韩来玉,他便上前几步,压低声音对懿嫔道:“娘娘,这几日奏报不断,万岁爷白天晚上连轴转地熬着,可是情形依旧很坏。奴才早上伺候万岁上朝,虽然离得远,可也听到大臣们说南京那边不好了,万岁…当着群臣的面儿就没绷住,掉了眼泪….之后回来了,任是谁的通传都不见,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哭,已经一整天不吃不喝了….”
“啊…”懿嫔没有想到是这种情形,她的心也有些乱了,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训,只是皇上如今这个样子,多少得有人相劝啊“可是有别的人来过?”她又问韩来玉。
韩来玉道:“皇后娘娘来过一次,也没劝动万岁,春贵人就更不用说了,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送来的茶也被皇上扔了出来。”他瞧着懿嫔的脸色,真心实意地劝道:“嫔主子,奴才说一句掏心的话,这个节骨眼上,就不要进去了,等过几天万岁平了气儿,再来也好。”
懿嫔静默了一会儿,便坚决道:“韩公公,我如今来了,万没有避开风头回去的道理,还是让我进去劝一劝万岁,尽到嫔御的本分吧。”
韩来玉听到她那么说,自知劝不动这位正在风头上的宠妃娘娘,便由她推了门走进去。懿嫔留宫女香纭在外面,自己打起珠帘,又转过屏风,就看到书房里一地狼藉。笔,墨,奏折都随意地丢在地上,而皇帝缩在案边,没戴帽子,发辫散乱,满面泪痕,已然没了往日高贵清俊的样子。懿嫔心里一阵一阵发紧,顾不上礼仪,几步跑到皇帝面前跪下“陛下…您….”她话还未说出口,已经泫然欲泣。
皇帝抬起红肿的眼睛,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终于认出了懿嫔。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沙哑地道:“兰儿,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