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苏间罗没有精力关注它,他的思绪早飘出了八百里远。
见所未见的新奇事物完全攫住了他的注意力,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甚至想把这东西带回去废寝忘食地研究,直到得出结论为止。
不过,老师曾经说过,不能因为做研究就忘记吃饭。
“——为什么不行?老师也经常只吃一顿啊。”
14岁的少年脸庞还很稚嫩,湛蓝色的眼眸宛如澄净的湖水,清澈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此刻盛满了明晃晃的不满。“有时候我叫你吃饭,你也不去。”
朱利安拿着标本的手一顿。他把橡胶手套摘掉,伸手弹了小孩的脑门一下,“什么话,我什么时候一天只吃一顿了?我那是少食多餐。”
“明明就是一顿……”苏间罗很不服气地捂住额头,瞟了一眼桌上的电子屏,上面圈圈点点地涂满了观察内容,朱利安依旧喜欢亲手写下研究记录,“动物,还有那些亚种,难道它们也要一日三餐吗?人类好奇怪。”
男人笑了,脱下手套的手转而落下,摸了摸他蓬松柔软的头发。
“喜欢提问题,这是个好习惯。但你得学着自己去找答案。”
“……”少年皱起秀气的眉头,又看向桌上小巧的玻片,“老师,那是什么标本?”
“是兰花亚种的根茎切片,你可以看一看。”
于是他凑过去,默默地盯着那片纤薄的植物组织。朱利安似乎觉得疲惫了,抱着手臂靠到椅背上,“博格教授告诉我,你的媒介很罕见。你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我觉得没什么不一样。”苏间罗小声嘀咕,这个年纪总有股和长辈顶嘴的冲动,“引导是每个向导都能做的事情。只不过我的方法和他们有点区别。”
对方嗯了一声。“结果导向。不好,不好。”
苏间罗一噎,成功被他激将,猛然扭头,瞪大了漂亮的眼睛,“怎么?”
“因为你想要的答案,在过程中。”
男人重新用指腹拈起标本,随意地举在灯光下观察。“刚才的问题——同样是进食行为,人类和动物都是为了满足能量需求,方式却不同。你自己说,为什么?”
“……人类的大脑消耗能量更多。人类的食物也更好消化……”
“是啊。宇宙中所有生命的终点都相同,可人类偏偏能做到更多事,就凭借那一点点区别。”
朱利安坐直身体,将那枚标本横在两人之间。那双沉静的、黛紫色的眼眸透过玻璃,注视着自己最小的学生——也是最后一个学生。
“那么你呢?”
“苏间罗小朋友,你又能用你的独特之处做到多少?”
——苏间罗猝然回过神来,眼眶已经悄然湿润。
幸好兜帽掩盖了他的狼狈,他下意识向着终端看去,只剩两分钟了。
“又怎么了,丢了魂似的?”雪鸮无可奈何地问,“这东西究竟有什么魔力啊,让你情绪波动成这样?”
苏间罗无声地吐出口气,努力拉回自己的神智。“我的精神海乱了么?”
“那倒没有,我就没见它出过问题,”雪鸮说,“你之前的媒介不是精神力嘛。就算现在不是了,但那毕竟是你的老本行啊,怎么会轻易出差错。”
“现在不是了吗……”他有些失神地自言自语。
媒介,就是哨兵、向导们使用特殊能力的“载体”,或者说“途径”。多数人在分化之后,需要志愿接受基地的人体实验,才能觉醒媒介和能力;少部分天赋异禀的人则会提前觉醒,但很可能觉醒不完全,需要实验人员给予引导,苏间罗就属于后者。
区别于大多以客观事物为媒介的同类,苏间罗的媒介曾是虚无缥缈的“精神力”。因此,他曾一度以为自己没能觉醒媒介——精神力这东西,但凡成功分化觉醒的人,就会知道它确实存在;可谁也不能准确描绘它,它和人的意识一样,本就是玄之又玄的东西。
好在经过一番周折,他还是成功发现了自己真正的媒介和能力,甚至坐上了向导首席的位置。毕竟向导的本职工作就是和哨兵的精神海打交道,这一媒介虽然只对觉醒的特殊人群起效,生活中没多大用处,但对于他的工作来说可谓如虎添翼。
然而,自从那次意外之后,他觉醒了新的攻击型媒介,原本的媒介就再也没机会用过……兴许它已经彻底消失了。
苏间罗屏住呼吸,开始在脑海中尝试调取那股熟悉的支配感。
猫头鹰再次敏锐地察觉到不对:“等等,你想干嘛?这个大叔只是个普通人,他没有精神力!”
“我知道。”
“知道你还——喂!”
雪鸮惊呆了。它血红的双眼清晰地看见,原本风平浪静的精神海突兀地出现了一个漩涡。
那小小的漩涡正不断地吸食着海水,越扩越大、越转越快,好像要把整片海域全部吞噬一般。
比起精神海里的异象,苏间罗此刻的感受更加鲜明。从未有过的感受像浪潮一样席卷了大脑,针刺般的疼痛中裹挟着醍醐灌顶的清明感。
青年的额角迅速渗出冷汗,眼球浮起了细密的红血丝,但他没有停下,两只手稳稳地握着那个所谓的动力核心,金色的瞳孔隐隐有光亮闪烁,忽明忽灭。
“老师说得对。”他说。猫头鹰目瞪口呆,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朱利安。
伴随着精神力的持续倾泻,五感猝然间膨胀了数倍不止。手中冰冷温吞的金属球体忽然成了尖锐的烙铁,血管中滚烫的液体汩汩地流淌,某些不可名状的事物在脑海中疯狂喧嚣,好像要把他手中的东西连带脑子一起撕得粉碎。
但他依旧没有停下,只固执地向核心中注入精神力。一幅盛大而精密的图画分崩离析,又在无形的力量下一点一点拼凑复原。
“只要好好吃饭,按时休息……我能做到的事,比想象中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