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同样坐着一位殷家人,只是他未曾说话,垂着头喝着面前的摆放的茶。指缝中的金环闪闪发亮。
戴单忽然后仰大笑,露出瞳仁里的两簇精火。一副书生样倒叫人失了戒心,眉头舒展,明明未到而立,执盏的手稳如老匠人持凿。
他没有像前两位,那般细品。
扬手之际,茶汤入喉一线到底,再放下时杯中便只剩几片茶梗搁在壁。
“这蝶雪芽最忌滚水。”戴单屈指弹了手边的茶盏,发出一道清脆响声。“沸水滚三遍,芯子可就坏了。”
“就要换掉,远崔,是与不是啊?”他倾身靠向殷远崔,扫了眼旁边,嘴角扬起狐笑。
殷远崔侧身移开,抬眸瞬间撞向了殷鹤戾投来的目光。
他在笑,殷鹤戾同剩余二人都在笑。
还没等殷远崔回答,桌上的令牌就被旁边的人移到自己手边。“哥!”殷鹤戾悄然拽上殷远崔的衣袖,那双含情眼仿佛一天到晚都挂着水雾。
湿哒哒的,挤挤就能掉下泪来。
殷远崔咬紧牙根,咽下一肚子火。半晌不情不愿的将那块令牌又收了回来,暴力的塞进衣服前襟。
都说送出的不轻易退回,更何况是三家独大中的殷家也被如此对待。
脸面被揭了踩在脚底,还要打碎牙含血咽回肚里。殷远崔此刻脸巨臭无比。
一盏剩了半杯的茶被推了过来。“哥,喝点,降降火。”说着还有模有样的拍着殷远崔的胸。
“行了,戴家近日事物繁多,戴某先行告退。”戴单起身,抬脚走下亭。
江裴也慢悠悠的动身离去。亭中只剩殷家二人。殷鹤戾压下嘴角,抽回手也走了。
微风吹起江裴两鬓垂落的发丝,束起来的长发随着走动一左一右的晃着。
同江裴一道的还有一人,竟是先行离开的戴单。
他们走的极慢,似乎这次见面就只是为了品茶而已。两人神态甚至比先前还松弛,偶尔闲聊两句。
“人手可够?”
“尚且。那药方可能应对?”
“短时可,长了就不行。”
“有机会我倒也想见识一番!”戴单发自内心一笑,却被江裴甩了一记眼刀。
“别打他主意,如今发生这事当真以为没人清楚吗?”
“戴家主,好毒的手断。”
江裴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转身进了武阳大街,戴单挑了挑眉去了与之相反的福康街。
武阳街离郊外相距甚远,反倒是福康、海佑两大主街靠着郊外。这样一来,疫病一旦传开,遭殃的何止数百人数千人。
其源头就是郊外乱葬岗地带,那里周遭环境恶劣,且人流聚集,不染病还好,染了就是一整个全面爆发。
没人想去郊外,现如今整个蝶梦各处都或多或少出现了疫病感染者。
没被隔离开的,就被关在了家里。家中人很担心,全副武装后尽心照顾一个传染率极高且有死亡风险的亲人,到头来还可能会被那人心里埋怨。
被人防着的滋味不好受,他们往往一面恳求家人不要放弃自己,一面又暗暗对家人防着什么举世毒物来防着自己而感到生气。
当然,这样一部分人很少出现在郊外。
以往林边总是人挤人挖着野菜,现在人却少得可怜。他们都在家呆着,守着。
“妈妈,你离我远点,妈妈。”一小女孩捂着口鼻,细细的腔调从指缝里逃出来。
她也被传染了,身形还没妈妈的一半高。此刻一张瘦瘪的脸上长着几颗疹子,皮肤黑得看不出来红潮。
小女孩很想靠近妈妈,帮妈妈擦掉脸上的泪水,但是没有,她又后退几步,将自己关在了一间小茅草屋中。
因为她知道自己病了,还是传染病。
屋外的妈妈无声的哭着,缓缓弯下了身子跪坐在门边。
……
自发现疫病起,已过了三日。
这三日,因疫病死的就已四五百人。普通汤药几乎一点作用也没有,只有熬,熬过时间。
戴家的药房都要煮冒烟了,戴单虚脱般的倒在椅子上。
“早知道不冒险了,这下好了,失手玩脱了。”
“阿弥佛陀,罪过罪过。”
原来只是想引起点恐慌,好巩固戴家世代从医地位,却没想到的栽在乱葬岗那些腐尸手中。
偏偏不是别的病症,还是二年难有折磨人的疫病。戴单连连叹气,突然觉得自己该去庙里拜一拜。
说干就干,戴单叫来人接着煮,自己溜去了武阳街。
那里庙宇最是多,连靠海为生的海佑街都没几座。戴单抬眼,这里最大的庙就立在面前。
外观十分气派,九丈朱漆山门,鸱吻吞日的鎏金塑像在檐角压着流云,暴雨冲刷百年,檐角那对铜铃仍然能撞出梵音,混着一旁的祈愿树挂满的祈愿牌碎响。
远处依稀几人,他们手中拿着红牌和红线,认真的穿过牌上的小孔,仰头挂在了树上。
每位前来祈愿的人拿出了此生最诚挚的心,许下愿望。
心诚则愿成,如若不成,那就是天道,就是命。
戴单进去拿牌,一眼就注意到了刚刚擦肩而过的男子。戴单轻擦鼻子,空气中好像多了一股香气。
戴单写完立马追了出去,那人还在祈愿树旁。素白的衣玦随风飘动,墨黑的发端扎着一支簪,发尾捆着一节发带,也同样的在空中摆动。
“适才与小公子擦肩,闻得一股清香,久久不能忘却。想知其中,不知是否有幸。”戴单立在旁边,收起了原本的粗野。
那人听之,侧身而视,一双能辨其情的蓝眸就这样透进了戴单眼中。
“小公子怎长得如此俊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