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三娘每说一处,她那染着凤仙花汁的、鲜红的指甲就摸到一处,指甲划过小春的面容,小春不住地在发着抖。
杜三娘的指尖往下移,移到小春的嘴巴上,突然一下子变了神色,抿起了嘴,冷笑了一声,那双方才还满是醉意的眼睛,霎时间迸发出近乎恶毒的光:“只有小春的嘴巴,最不像我。”
杜三娘的唇,是丰满的,圆润的,如同三月里的桃花瓣那样鲜艳。小春的唇,是略薄的,寡淡的,像极了杜三娘记忆里某个,她恨之入骨的负心人。
“都说薄唇薄幸,我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的......”
杜三娘曾经也是个美人,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
多少五陵少年拜倒于她石榴裙下,多少富贵王侯曾是她的入幕之宾。天香楼第一流的花魁娘子,回眸值千金,一笑价连城。
杜三娘站在这破屋漏檐下,思绪却飘回了临安,她年轻时曾扬名的临安。
珠玉弃地,黄白作瓦,杜三娘那时,当真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哈哈,小春,娘亲当年阔过的哩!夜明珠、点翠钗、金镶玉、玛瑙珊瑚、紫檀象牙,白银千两只要你娘一张银票登时到手——这番滋味,你想也想不到。”杜三娘笑着笑着,一行泪却悄然落下。
“人是不是都这样贱?有了银子,便想要真情,想得茶不思饭也不想,想得肠子都疼,想得一点花言巧语就可以骗得你头昏脑胀......”杜三娘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小春的额头。
她的指甲划破了小春的肌肤,在小春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月牙似的血痕。杜三娘左摇右晃,可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小春,像是要透过小春,去看另一个人:“我杜三娘这一辈子,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就是轻信了你爹,同他一起私奔......”
“负心人呐——薄幸郎——”
“他骗了我的盘缠私蓄,不知在何处逍遥快活,娶了哪家名门小姐,却留下我一个人,大着肚子,流落街头......”
“哈哈,后来就有了你呀,小春。”杜三娘的手搭上小春的肩膀,悄悄地往上,摸上了小春的咽喉,在下一刻,骤然收紧!
小春被她掐住了脖子,登时喘不过气来。他伸出瘦弱的手去拍打杜三娘的手臂,可杜三娘的力气却比小春要大得多,小春撼不动她。
杜三娘的手掌逐渐收紧,小春喉腔里的空气不断被压缩,他憋得脸色发青发紫,似乎下一秒那细弱的脖子就会被杜三娘掐断。
虎毒尚不食子,杜三娘却似乎全然不在意:“小春,我该不该杀了你?若是我当时没有生下你,或许......或许我还能回天香楼,或许我还能、还能找个富贵人家傍身......你与那负心人有三分像,我早该杀了你泄愤......小春,我是想杀了你的......可是、可是......”
小春的眼睛都有些突起了,他怔怔地望着杜三娘,眼角无声无息地落下一滴泪来。
“娘......”小春几乎使出了所有力气,在被扼住咽喉,被迫发出的“嗬嗬”声中,竭尽全力喊了杜三娘一声,“娘”。
杜三娘一下子愣住了。这一声“娘”好像终于换回了她的理智似的,杜三娘怔愣了半晌,终于松开了掐着小春脖子的手,向后退了几步,嘴里呢喃着:“可是、可是......可是小春是无......”
杜三娘或许想说,小春是无辜的。可她刚说了半边,突然一阵醉酒的恶心泛上咽喉,杜三娘“哗”的一下,吐了个满地狼藉。
她跌坐在地,闭上了眼睛,又醉了过去,不省人事。
小春死里逃生,拼命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小春抹去了眼角的那滴眼泪,他看着晕倒在地的杜三娘,看着满地的狼藉,他想到自己没有喝到的那碗白米粥,想到自己身上杜三娘用指甲留下来的划痕。
他在想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
这样的情景,换了哪个孩子都是要哭的。可小春没有,不是因为小春坚强,也不是因为小春司空见惯,而是小春再也没有哭的力气了。
小春想了半晌,终于跪了下来,跪在那摊洒在地上,已经冷掉的粥前,弯下腰,用手捧了一点还算干净的米粒,他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吃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