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不知是谁拍手叫好:“蒋先生说得好!”
“第二弊,内阁失权,内无辅弼之用,外无统帅群臣之力,权阉位同内相,而内阁群辅有名无实。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惟愿褚阁老及诸内阁大学士,振奋士气,为群臣之表率,以苍生为己任。言尽于此,望我士林中人,皆怀守正之气,为人世砥柱,莫叫宵小当道,衣冠丧气。”
“第三弊,佛老盛行,以玄虚莫测之诡事,上惑圣心,下害黎民。装神弄鬼之人,如三相、道虚,祸乱朝纲,残害生民。筑天坛,祭鬼神,每逢大祭,辄耗三年国用,以致国库渐空,民夫力役死于道中者不可胜记。更以妖妄之言,以近千幼儿性命,换得自身荣华富贵,何等豺狼之心!”
蒋河岳直指三相禅师,三相禅师正襟危坐,额间却生出一滴冷汗,他连声道:“口业,口业......”
“且观如今,焚顶烧指、自损其身者,百十成群,解衣散钱、弃其家业者,前仆后继,世事如此,生民安能立业,家国如何太平?!”
一人之声,响彻寰宇。
人群中,有一儒生站起,不顾锦衣卫缇骑威胁,走至蒋河岳身边,向其深鞠一躬:“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小子国子监监生张问道,愿与先生同谏。”
蒋河岳为之一怔。
可自那儒生之后,越来越多的士人从人群中站起,走到了蒋河岳身边。
不,不仅是士人,有商贩、有妇人、有马夫,凡曾受过权阉与鬼神之事迫害的百姓,都在蒋河岳的激昂声讨下挺身而出。他们渺小的身躯,却逐渐汇合成了一道坚实的围墙。
“我妻子崇信佛教,在那三相秃驴的怂恿下,自焚身亡!”
“我丈夫笃信来生,散尽家财,至今......家破人亡......”
“祭坛之中,还嵌着我兄弟未寒尸骨......”
“诸位好意,蒋某心领。可诸位仍有老小,不宜惹祸上身。”蒋河岳眼中似乎闪烁着激动的泪光,“便让蒋某一人,以血为谏。”
他说着转身,向着皇宫、天子居所的方向一跪三叩首。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
他望着巍峨的宫殿,看着明黄与朱红,他仿佛透过飘扬的飞雪,看见了那位自己忠心以待的君王。
“权阉当道,奏疏留中,不得面圣。为人臣子,当舍命以谏。”
“一谏君王,逐权阉,扫党羽,重持国柄。”
“二谏阁臣,守正气,辅圣明,重振士林。”
“三谏大齐上下,弃佛老,绝玄虚,重安社稷。”
听及此处,冯默山再不能忍,他当即拔刀相向,身后锦衣卫也纷纷下马,逼近蒋河岳。
“蒋大人,我敬你为风宪之官,可你诽谤朝廷,煽动愚众,乃是谋逆之罪,罪不可恕,冯某为锦衣卫,当将你捉拿归案!”
他手中刀刃,寒光一闪。可站在蒋河岳身边的群众,都自发地将蒋河岳护在身后。
“诸位,诸位!不必舍却身家性命。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便让蒋某一人来担!”
蒋河岳说着,站起身来,慨然念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顾此耿耿存,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那竟是一首正气歌!
身怀耿耿丹心,故富贵功名于我如浮云。
忧国忧民忧社稷,此中悲忧,我仰首问苍天,可有穷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先人已逝,风骨犹存。
清风伴我展卷,先贤伴我同行......
蒋河岳诵咏此诗,慷慨至极,人群中竟有人为之落泪。
一首正气歌毕,只听他大喊一声:“佛骨舍利,不可入宫!”
话语之间,只见蒋河岳拼命向身旁棺椁撞去!
他竟真是要以死为谏!
有不忍者,早已偏过头去,不忍见蒋河岳头破血流,触棺而亡。
可刹那间,只听“咻”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在空中留下一道迅疾的虚影!
只听“砰”的一声,众人原以为是蒋河岳撞上棺椁,以死明志,可谁知抬眼看去,却是蒋河岳跌倒在地,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而掉落在他身边的,是一块上刻“东厂提督”字样的金牌。
冯默山怔愣了一瞬,下一秒便颤抖着跪拜下来,向前方叩首:“参、参见督主!”
冯默山身后的锦衣卫缇骑也随他跪下,齐齐叩首喊道:“参见督主!”
小春目睹了这沸沸扬扬的全部,他有些好奇地望向那些锦衣卫跪拜的人——
督主。
那是小春第一次见到傅东海。
他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御赐蟒服,那样威风,那样高高在上,小春只能仰视着他的面容。
可日头渐渐出来,阳光太过耀眼,小春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云泥之别。
人群屏息。
东厂提督傅东海,心狠手辣,人畏其如畏蛇蝎。
冯默山颤抖不止,他背上冷汗浸湿了飞鱼服。
他本奉命迎佛骨入宫,可谁成想半路出了这样的岔子,他是最知道督主的手段的,冯默山心想,他......他还能活命吗......
傅东海冷冷地看着跪倒在地的锦衣卫,昏迷的蒋河岳与蒋河岳身边瑟瑟发抖的人群,他凶戾的眼睛如同豺狼一般,扫视着在自己之下的所有人。
当冯默山快支撑不住,快被自己吓得晕倒时,傅东海终于发话:“督察院右佥都御史蒋河岳,诽谤朝廷,忤逆圣上,散布妖言,为大不敬之罪,即刻革职查办,押入北镇府司,择日行刑。”
他声威再大,不过一个内官,却不知何时,竟有了生杀予夺之权,竟无人胆敢反驳。
“是、是!”冯默山连声应道,他挥了挥手,身边手下当即将蒋河岳架起,夺去官服,带上枷锁。
“愚众听信妖言,附和逆贼,与蒋河岳一同押入北镇府司,以示朝廷威严。”傅东海顷刻之间,已决定这数十人的生死,可他却连眼皮也未眨一下。
何其狠辣。
人群似乎想要反抗,但很快被傅东海的手下镇压下来,纷纷带上镣铐,沦为了阶下囚。
待这一切了结,傅东海这才在马上,遥遥向三相禅师拱了拱手,道:“逆贼已除,路障已清,好事多磨。三相禅师,还是速速携佛骨舍利入宫面圣吧。”
三相禅师向其行了一礼,随后又闭上双眼,做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他闭上眼睛,把方才的惨剧抛诸脑后。
他看不见善,也看不见恶,若此为“空”,那又何为“仁”,何为“佛”?
宝车浩浩荡荡地向前驶去,只留下一地狼藉的车辙。
跪拜的人们早已双膝麻木,他们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抖却身上的积雪,一边后怕着谈论方才的事,一边踉踉跄跄地向家中走去。
“蒋大人他......他刚才怎么就晕倒了呢?”
“你没瞧见吗?是一块令牌,砸中了蒋大人的穴道!”
“世上真有这样大的本领吗?”
“这算什么,那傅东海啊......传闻是大内第一高手呢!”
“大内第一高手......这名号原来不是那大太监......”
“嘘!说什么呢!?要是叫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听见了,你这颗脑袋可就得换地方了!”
声音压得极低。一阵絮语。
“这叫什么事啊......”王福源哀哀叹了口气,“瞧见了吧,京城虽气派,可也不是好待的地方呦......”
小春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凝视着自焚之人留下的一截焦黑的手指,看着带上镣铐的人们在雪地上留下的泪滴,蒋河岳方才慷慨激昂的死谏在顷刻间归于虚无,好似从未来过。
最后,小春望着逐渐远去的宝车、锦衣卫与那名督主,望着渺远而巍峨的皇宫,可愈演愈烈的风雪遮挡住了小春的视线。
于是京师留给小春的第三个印象,只剩下了——
“白茫茫。”小春轻声呢喃着。
“说什么呢?”王福源道,“热闹看过了,雪也下大了,赶紧走着吧,前面胡同里,便是怡情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