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念你昔日功劳,饶你一条性命,夺勋降为庶民,流放南疆。”傅东海下巴扬了扬,“签下那份罪状,谢大人一把年纪,便不用受这北镇府司百般酷刑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谢明河一眼也没看那罪状,他闭上了双眼,“我有罪,罪在无法劝谏圣上放弃人祭,罪在有愧天下苍生黎民,巫蛊之罪......”
谢明河摇了摇头:“你加给我的罪名,我不敢当。”
“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你协同褚正思等罪臣同施巫蛊,诅咒圣上,若干铜人已从你等府邸之下掘出,人赃并获,乃是一桩再明白不过的案子。”傅东海站起身来,走到谢明河的身前,他弯下腰,亲自捡起了那份罪状。
“嘶啦——”纸张破碎,傅东海将那份罪状撕了个干净,只留下片片残损的碎片在空中飘零,最终落于北镇府司的尘埃之中,宛如一场飞入人间的大雪。
“犯人谢明河,辜负皇恩,不必再审。”
这一句定音在牢狱中回响,傅东海抬脚踏上散落一地的碎片,向北镇府司外走去。
牢房的铁门重新闭合,谢明河睁开眼睛,看着牢狱中森森燃烧的焰火。
它闪烁着,明灭着,谢明河的目光不禁为那黑暗中唯一的明亮所吸引。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火光,火光也映照在他的眼中。
愈深入,愈明亮,愈沸腾,谢明河似乎从那燃烧的火焰中心,看见了一座巍峨的宫阙,一座古老的城池,一片无数人所生息的土地。
似乎天下山河,都被囊括进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可夜色太深沉了,它摇摇欲坠,不知会在何时熄灭。
于是有人挺身而出,用骨血来延续这唯一的焰火。
谢明河不认识县丞魏安,可他却敬佩魏安舍生取义的品格,蒋河岳是他的学生,他携棺于市以死为谏,打消了自己最后一分迟疑。
他们都走入了火焰之中,以自己的血肉为引。
而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终于要走到那汹汹火焰之中。
谢明河的面容被火光照彻,他不再苍老,不再疲惫,他在光明中露出了一个平和的微笑。
像是洞悉生死,又像是......
如愿以偿。
“谢老......”一声轻微的呼唤声将谢明河拉回现实,谢明河寻着声音望去,发现北镇府司中一名狱卒。
那狱卒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些,他四处张望着,眼神躲闪,在确认身旁无人后,才松了口气,对谢明河低声说道:“谢老,您受罪了。”
谢明河没有回答,他以为这又是傅东海的什么把戏。
“小的家在蜀地,六年前地动,小的家乡正在震中,死伤无数。幸好有您及时赈灾,保住小的一家老小性命。”
谢明河怔了一瞬。
那狱卒似乎下定了决心:“小的无以为报,也没办法救您出去。您若是......有想说的话,交给小的,小的定帮您带出去!”
想说的话......
谢明河望着那名狱卒,他的眼中似有恳求:“可有、可有笔墨?”
那狱卒从袖中掏出纸张来:“笔墨不好携带,您看......”
“无碍,无碍。”谢明河隔着栏杆,接过了纸张,他凝神沉思片刻,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鲜红的血液滴落在纸张上,晕染开来。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以血为墨,在纸张上写下字来:
“清之吾儿: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人世如大梦,草木又一春。
千里行道尽,终归万古尘。
我心已圆满,不必赋招魂。”
......
北镇府司另一间牢房之中,褚正思披头散发,显然也遭受拷打。
昔日一人之下的内阁首辅,如今却一身囚服,背靠污浊墙壁,蹲坐在地。
寒风渗入牢狱中,褚正思浑身颤抖,他身体发热,恐怕是患上了风寒。
他气喘吁吁,眼中天旋地转,残缺的月亮好像变得圆满,他眼前明明空无一物,可他却好像凭空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身上传来一丝暖流,似乎有人为他披上了被褥,为他挡去风寒。
“林风......是你吗,林风......”褚正思恍惚之间,他仿佛瞧见了,他逝去多年的夫人的影子。
“这么多年,脾气还是这么倔。”她似乎哼了一声,数落着褚正思,“也不知道什么叫婉转,什么叫圆通,活该你挨打。”
褚正思的嘴角流露出笑意,他笑啊笑啊,笑到连眼泪也不受抑制地溢出眼眶。
十三年,他已有十三年,再没听过这样的数落了。
宦海沉浮,孑然一身,他与她在梦中也不易相见。
“身处国家机枢之地,当为天下人言。”褚正思笑着顶嘴道。
他身上传来一阵轻柔的触感,似乎是风,又似乎是故人,在轻抚着他血淋淋的伤口,一滴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水泽滴落在褚正思的伤口上。
“疼吗?”虚空之中,似乎有人这样问他。
褚正思摇了摇头,他伸出手,试图去握紧她的手。
仿佛这样就能跨越幽冥,与故人相见。
“唰——”又是一阵寒风袭来,褚正思一凛,当他再度睁开眼时,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月亮仍是残月,他依旧身处牢狱之中。
可是褚正思笑了,他仰头望着月亮。
亘古明亮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恰如他与她相逢的那一夜。
“林风,等等我......”
“我来......与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