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德子殷勤地接过茶盏,正要将茶叶倒掉,换一盏新的茶叶来,却被刘福拦住:“不必倒了,再冲一浇。”
“师父,这味道都淡了......”
刘福闭上眼睛,倚靠在椅背上养神:“味道淡了,到底还是可用的。等到真寡淡无味的时候,再丢掉也是不迟的。”
小德子眼睛一转,躬身道:“是,师父。”
......
净身房中一片黑暗阴森,血腥气弥漫在房中,墙壁上的陈年血迹怎么擦也擦不干净,那些经年的惨叫似乎仍未散去,而是依旧盘桓在这不见天日的角落之中。
眼看多少人从这间幽暗阴森的房中走出,成为名震天下的权宦,却不见又有多少人死于刀下,一卷草席曝尸荒野。
千万人中,唯一功成者。
操刀的净身师傅擦拭着刀刃,他冷眼看着小春,照例问了小春一句:“你后不后悔?”
小春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无悔。”
“哗啦——”烈酒浇上刀刃,净身师傅高举起刀刃来。
一阵寒风自净身房唯一的小窗中吹了进来,小春蓦地一抖,他偏头看向了窗外。
“下雪了......”小春呢喃道,“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
刀刃缓缓落下,刀光、雪光、天光交织在那一方窄小的窗棂之中,小春在昏睡之前,他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
“下过了雪,春天......就要到了......”
......
旧伤添新伤,小春自净身后便一直昏迷高热,浑身冷汗不止。
这也是寻常事,运气好的能熬过来,运气不好的便早早与黄土作伴。
人生如过关,关关难越,生死在天,都是造化。
小春的指尖轻颤了下,他的神色极为不安,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梦魇。
层层叠叠的梦,她去了,他又来,故人接踵而至,宛若江水东流生生不休。
怪不得人说人生如戏,一场大梦而已。
在小春昏沉的梦里,那些去而复返,返而复去的故人一个个登台亮相,这边杜三娘流着泪将将唱罢一句“真心”,那边楚麟便带着他的恶犬扮作丑角,锣鼓喧天,那里的魏兰庭说着高节大义葬身火海,这里的李有余憨憨傻笑祝他平安。
堂鼓三弦一齐响,你方唱罢我登场,傅东海高高在上作白脸,底下个个忠臣丹心红,皇帝老儿要祭天,祭天台上下哭声吼声一片闹哄哄。
当哩个啷当、隆咚锵!终于是到了小春他粉墨登场——
别三娘、剐金鳞、促反目、烧楼台、遇神仙、神仙不见......他演一出死里逃生、世态炎凉、人心叵测、万古悲欢难有圆......
他哭,他笑,他畏怯,他决然,他苟延残喘——
“哗啦——”十八年来岁月轰然化作点滴碎影,宛若九天银河倾泄,飘飘荡荡悠悠转转,终究还是回到了金陵城的那颗梧桐树前。
“簌簌——”风起拂过枯朽的枝干,却隐隐有叶动鸣声,遥在金陵城的人们不经意间抬头望去,却只见梧桐树上金光闪烁,似有一只凤凰栖息枝头,将要展翅飞去!
梧桐树,引凤凰,默鸣无声,一十八年竟茫茫。
朝阳起,焰流光,羽翮已就,横绝千里青云上。
金陵城的人们呼为神迹,称有贵人将出,人潮如海跪拜。
紫禁城中小春的梦境被天光撕裂,他终于从梦魇中脱身而出,睁开双眼。
混沌之中,他仿佛隐隐约约看见了那不可言说的命运。
所有的一切将他牵引至波峰之上,退一步神销魂灭,进一步海浪滔天,他必须向前。
不久后,刘福亲自接引着小春来到东宫之前,小春深吸了一口气,他迈步向前。
只此一步踏出,往后便是十万八千里南辕北辙。
“轰隆——”东宫的大门轰然打开,恰如命运的洪流在此刻奔涌至一个经年的顶峰。
而此时的小春,尚还一无所知。
第一卷·隙中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