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他,为谢清之报仇。
小春握紧了拳头,他向前走去,可他的身前却隐隐亮起了一点灯光。
那灯光太遥远,浓重的夜色中,如同一点细微的萤火,似乎下一刻就要湮灭在夜风之中。
那燃烧的灯火,恰是小春所往的地方。
小春继续向前走去,那盏火光便也越来越近,终于,小春看清了那盏灯火的全貌。
那是一盏悬挂在门前的明灯,而那明灯之下,坐着一个倚靠着房门,打着瞌睡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圆头圆脸,生得白净讨喜,瞧上去像个年画上的福娃,他同小春住在一处,名为小顺子。
“阿嚏——”正是初春,夜半天气还是寒冷,一阵寒凉的夜风吹来,将小顺子冻了个哆嗦,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小顺子抹抹鼻子,睁开了耷拉的睡眼,却见自己面前站着个人。
“你可算回来了。”小顺子一双眼睛霎时间睁得滚圆,他的两颊都被冻得通红,“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侍候得不周到,被主子罚了呢。”
小春冷淡地看着小顺子:“你在这儿做什么?”
小顺子摸摸脑袋,从地上爬起来道:“我给你留了盏灯,怕你回来瞧不见路,这夜半房门都要落锁,我又怕你进不来,索性在门口等你。”
暖黄的灯光下,小春的眼睫似乎颤了几下:“我不需要灯,也不用你来等我。”
他已经习惯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小顺子是好脾气,他也不生气,只是抬头看着天上被阴云遮掩住大半的月亮:“我娘说,留一盏灯,不仅能照亮路,也能照得人心安。”
“你知道有人在等你,就不怕天黑,也不怕妖魔鬼怪了。”
小春背在身后的指尖蜷缩了一下:“你想家了吗?”
小顺子点了点头,吸了吸鼻子:“想,当然想。当初我家里过活不下去,我娘又添了弟弟,我爹说养活不了我,干脆就把我送进了宫里,他说在宫里不愁吃穿,说不定还能出人头地。”
“这么一想,离开家都已经有十年了。”小顺子也不过才十七八岁,“太久了,我都忘记家里是什么样子了。唯一能记得的,只有院子里那颗柿子树。”
“满树灯笼似的果子,又大又甜,若是下雪,白的、黄的、红的都连成一片,一眼瞧过去,可漂亮了。”
“不想了,不想了,想起来还怪伤心的。”小顺子拍拍身上的尘埃,搓了搓冰凉的手掌,放在嘴边呵了一口暖气,“总有那么一天,我要出人头地,然后风风光光地回乡,让我爹娘、弟弟妹妹都过上好日子。”
“你呢,小春?你想做什么?”小顺子一边推开房门,一边打着哈切问着小春。
小春沉默了半晌:“我......我为了一个人。”
“他在哪儿呢?”小顺子又打起了瞌睡。
“我不知道。”小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
马踏黄土,尘沙漫天,一匹瘦马疲于奔命,马上有一白衣人,满身尘埃,几乎分辨不出原有的洁净。
细观此人面容,清俊脱俗,却是满面风尘。
这人乃是谢清之!
凛凛烈风在谢清之耳畔呼啸而过,鼓噪的耳鸣之中,谢清之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
“呼——呼——”
几匹快马紧随其后,为首一人身着飞鱼服,拔出腰间绣春刀向前一挥,高声喊道:“活捉罪臣之子谢清之,赏银五百辆,官升一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见马上一名锦衣卫双目放光,拉弓搭箭,直指谢清之肩膀,想要将其射落马下。
弓弦如满月,正要一箭疾出,生死危机之时,忽听一阵凛冽的破空之声!
“咻!咻咻——”一阵箭雨袭来,掠过在前的谢清之,直直射向谢清之身后追捕的数名锦衣卫!
“噗嗤!”利箭穿胸,直带着一名锦衣卫从马上飞落,断颈而亡。
有侥幸挥刀斩落飞箭者,正兀自心惊,却不料方躲过一险,又来一劫!
只见离地面寸余处不知何时竟系起一道银丝,那银丝乍看无奇,可就在马蹄触碰上银丝的刹那,鲜血飞溅,骨肉尽断!
这原是削铁如泥的断肠丝!
马蹄断裂,马匹哀鸣一声,屈腿向前倒去,马上锦衣卫惊呼一声,也被马匹摔倒在地,所有追兵尽皆倒地不起。
“是埋伏!”那名锦衣卫话音刚落,道旁林莽之中便冲出来数个头系白带,脸蒙黑巾之人,手持刀剑,将倒地的锦衣卫团团围住。
“你们......你们暗害朝廷命官,这可是杀头的勾当!还不、还不放下刀剑!”那倒地锦衣卫色厉内荏,实际上身体早就颤抖得不成样子。
为首那人拉下脸上黑巾,露出一张硬朗而英气的脸来,他左颊似有伤疤,却被一条青龙纹身所遮盖住。
那人持刀抵住锦衣卫咽喉,轻蔑地用刀刃拍了拍那锦衣卫的脸:“老子反了!”
“唰!”“噗嗤!”那锦衣卫尚未惊叫出声,刀刃便已割断了他的咽喉,血溅三尺,那人身后众人也纷纷效仿,手起刀落,霎时间方才还骑着高头大马,得意洋洋的锦衣卫们,如今却已尸首分离,成了郊野亡魂。
而另一边,一名身着儒生长衫,脸覆面具的书生拦住了谢清之的去路。
谢清之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勒紧缰绳,他坐下马匹嘶鸣一声,硬生生停下步伐。
“在下太平军军师,凤翔俞连决,久闻阁下大名。”那书生向谢清之一拱手,等着谢清之的回应,而回答那书生的,只有“砰”的一下坠地之声。
谢清之太累了,连日的追杀,无穷无尽的陷阱,时刻游走在死亡边缘的战栗令他没有一刻能够安眠,他能坚持到此刻,已然是天命眷顾。
精疲力竭,神魂憔悴,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模糊,林莽中投下的一抹日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他却觉得那样刺目与恍惚,他终于无力地松开了缰绳,从马上坠落在了地面。
细小的尘埃激荡而起,泥沼彻底染脏了谢清之的白衣。
小春梦中纤尘不染的神仙,他小心翼翼、不敢惊扰分毫的人,终于还是坠入了泥泞之中。
霜雪摧傲骨,白衣落黄尘。
下一刻,谢清之就在遍地尘埃之中,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迎来的究竟是祸是福,但所幸,他终于能够彻彻底底地,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