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他没法看到,再无士族寒门之分,寒门子弟亦能一酬壮志,功成名遂的那天。
无数道兵戈向他袭来,薛英感受到了死亡,他却并不畏惧,他只是从怀中拿出那道火折子,紧紧握着,兵刃刹那间刺穿过他的身体,鲜血自他口中涌流而出,他凭借着最后的力气奋力一拔——
“砰!”一道火箭穿云而出,在空中炸裂成耀眼的烟花。
那道烟花明亮如火,短暂地照彻了紫禁城的黑暗,一切隐秘的角落在烟花的照耀下都无所遁形。
它照彻着庆王手中救驾勤王的圣旨,照彻着晏花时颤抖的指尖,照彻着上官熹凛然的眉目,照彻着永熙帝负在身后,紧紧相握的手。
死牢外死囚拼尽全力破除重围,将那身着东厂提督服饰的人拉下马来,可烟火照彻了那人惊慌的眉眼,死囚中有人高呼:“这不是阎如风,这不是东厂提督阎如风!”
“唰唰唰——”如雨的羽箭落下,死囚死伤无数,而后不知何处涌来的锦衣卫将死囚团团围住。
而真正的东厂提督阎如风,此刻高举屠刀,将最后一个反叛的禁卫军郎将斩杀殆尽。
调虎离山,却变成了请君入瓮。
庆王与湘嫔向乾清宫疾驰而来,阎如风振去刀刃上浓重粘稠的血,尸横遍野火光冲天,上官熹与上官溯抬头看着警示性的焰火,眉头一皱,而那羽箭已至永熙帝的身前!
“噗嗤!”羽箭穿透躯体,一声哀嚎响彻乾清宫。
受伤的不是永熙帝,而是在最后一刻扑在永熙帝身前的太监刘福。
失控感在上官熹与上官溯心头敲响警铃,他们曾与薛英约定,若正阳门守卫不利,即燃烟花。
他们没有时间了。
上官溯提戈而上,横扫开永熙帝身侧护军,直向永熙帝咽喉刺去!
那凛冽的、带着浓重杀伐之气的兵戈向永熙帝刺去,永熙帝的瞳孔蓦地放大,在如此之近的死亡面前,他当然也会害怕......
“当!”就在兵戈离永熙帝只有几寸之遥的地方,一道人影飞身而上,提剑架住了上官溯的锋芒。
上官溯一惊,抬头望去,却与一双如深潭般不可测的双目对视。
剑如流风,来去无影。
东厂提督,阎如风。
“臣阎如风,救驾来迟。”
与之相呼应的,是一阵兵甲碰撞之声,乾清宫外,庆王终于领兵前来,将乱军团团围住。
“臣李膺,救驾来迟。”
十一年前皇位之争中,站在永熙帝李崇明一方的皇子李膺,如今分封两江的庆王。
他竟然会领兵北上!
“叛臣上官溯,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庆王李膺......”上官熹握紧手中长弓,她千算万算,也未曾料到局势一瞬之间,胜负反转,“你本该在南诏平乱......”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很轻,却能够穿透金石相撞之声:“调虎离山之计,障眼法罢了。”
上官熹不敢置信,她转了转眼珠,却看到庆王身边一个熟悉的身影。
晏花时。
昔年相望如秋水,如今血火中,势不两立。
永熙帝站了起来,他拂去身上的尘土,缓缓拍手道:“朕要多谢你上官溯这位国之功臣,为朕找多这样多潜藏的叛国之贼,如今正省了功夫,一网打尽。”
上官溯咬紧牙关,他不甘心,不甘心就在这报仇雪恨之前的最后一刻束手就擒......
“铿锵!”上官溯手中长戈与阎如风手中剑锋相接,碰撞出四溅的火花,不甘、仇恨驱使着上官溯愈攻愈疾,愈攻愈烈,攻势越来越猛烈,可破绽却也越来越多。
上官熹羽箭也随上官溯攻势而来,逼得阎如风连连后退,可他后退之间,目光一闪,就在上官溯心神不定,露出破绽之时,抓住时机!
流风剑形如幻影,凭空刺向上官溯的手腕——
“砰!”长戈霎时间被挑落脱手,在空中划过一个凛冽的弧度,斜插入地。
手腕经络被挑断,上官溯持戈之手鲜血涌流不止,再无力气。
这只手......已然废了。
大内第一高手阎如风,名不虚传。
上官溯的鲜血刺痛着上官熹的双眼,她抽剑飞身而上,挡在了上官溯的身前。
她箭法百步穿杨,剑法非她所长,可那是她的兄长。
“阿熹,你败了,你的兄长败了,当初朕开恩放上官氏一条生路,可你们却自寻死路。”永熙帝缓缓踱步,停在距上官熹丈余之地。
“你若放下剑,走过来,朕便放你一条生路。”
“败了,我是败了。”上官熹持剑而立,她看着永熙帝,眼神竟似乎不屑到有些嘲弄,“可我并非败给了你,我败给了这时,这运!一步之差,我便能取你性命!成王败寇,竟是这分毫之差......”
上官熹笑着摇了摇头:“可笑,可笑......”
永熙帝沉默半晌,他看着一如当年的上官熹,蓦地想起那时于马上拉弓,在阳光下红裙飞扬的少女。
“你便这般恨朕吗,阿熹......”
上官熹嗤笑着,她嘲笑着永熙帝的无耻:“我没有了家,没有自由,不能伴我的孩子长大,我在这宫里待了太久、太久......你问我恨不恨你?”
“我只恨没能杀了你,用你的血祭我族人性命!”
“帝王身侧,不容外戚功高震主,不止是朕,换作任何一个帝王,你上官氏都不会存于世间。”永熙帝的眼神渐渐沉了下来,“阿熹,你说得对,今夜,所有的一切也都该做个了结了。”
他话音刚落,庆王所率兵马与锦衣卫缇骑当即攻上前去,数倍的兵力压制下,上官溯所率之兵纷纷葬身刀刃之下。
上官溯与上官熹,已任人鱼肉,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他们,终究是败了。
上官溯以左手握紧长戈,他最后一次抬起锋镝,却是将长戈对准自己的心口。而上官熹与他相视一笑,也将长剑横在自己的脖颈之上。
“将军自戕,皇后也要自刎吗?”上官溯笑着问着上官熹,他们一瞬之间,又好像回到了儿时的嬉笑怒骂。
“不失为美谈一桩。”上官熹叹道,“时也命也,只对不起因我们而死的这千百儿郎。”
“那便以血,祭奠亡魂。”
他们紧握着对方的手,那血脉相连的身躯紧靠着,似乎这样他们就不会惧怕任何伤痛,乃至死亡。
“来生梨花树下,你我还能做兄妹吗?”上官熹问着。
“这一生,总觉连累你太多。若有来生,便做你院中一株梨花树,春时为你结满庭芳,夏时为你遮阳挡雨,待到枝叶落尽,便将我裁作一张梨花木桌,供你挥毫丹青笔墨......”一滴水泽落在上官溯的肩膀上,他知道上官熹为他而落泪,他轻声叹道,“太璀璨者不寿,来生便做个寻常人家的女儿,最好一生无忧无虑,连眼泪也不要轻流......”
上官溯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长戈已然穿透他的胸腔,他气若游丝,却又最后一分力气,为上官熹拭去了眼泪:“阿熹,阿熹.......”
“你不要哭......”
“傻子......”上官熹紧握着上官溯的手,死亡逐渐降临,上官溯的手一点又一点地变冷,上官熹闭上双目,嘴角露出一个安详的笑来。
“唰!”刀锋划过脖颈,鲜血涌流而出。
可死亡并未到来,那剑锋只在上官熹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轻微的划痕!
阎如风在最后一刻,暗器脱手而出,打断了上官熹的自刎。
一枚银针刺入上官熹的手腕,上官熹无力持剑,剑刃落地,发出铮鸣的回响。
而一道身影跪在了上官熹的身前。
“陛下,皇后......受叛臣蒙蔽,论罪当罚,还请陛下念在多年情分,放她一条生路。”那是晏花时。
永熙帝沉默片刻,他看着上官熹,又看了看挡在上官熹身前的晏花时,最终好像疲惫至极,叹息道:“皇后染病,即日起闭居坤宁宫,不见来客。”
“今日之事,休要再提。”
烈火般的喧噪之后,是一潭死水般的平静。在黎明之前,遍地的尸首与鲜血早已被打扫干净,他日朝臣进宫,只会被告知宫中昨夜起火,而这一场差点颠覆皇权的叛乱,将永远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下,不见天日。
后来人们会知道,皇后上官熹闭居坤宁宫,将军上官溯因边关中箭,战死沙场,赐爵靖逆侯,上官氏一族就此彻底没落,再无声息。
至于永熙帝为什么不昭告天下,称上官溯与上官熹谋逆作乱,或许他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不留给后世口舌把柄,说他忘恩负义在先才招致叛乱,或许上官溯打退蒙古骑兵有功于国,他不想失了人心,又或许,是真的因为他心中还有那么一点的愧疚......
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