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如风每日讲述一些,终于到今日,故事暂且告一段落,可小春却久久不能回神。
“先皇后举兵反叛......”小春由于长久的沉默,声音略微有些喑哑。
“你觉得她是对,还是错?”阎如风问道。
“或许无关对错,我只是想,她该在青史上留下一笔,而非埋没于无人问津的陵寝。”小春想了想,说道。
阎如风微点了点头:“世间本无对错,向来是胜者为王。倘若当年先皇后夺得天下,这些故纸青史定当为她所改写。她有魄力,万人往之她偏逆道而行,可她败给了时运。”
“那师父你,又是缘何被困?”小春望着阎如风,他问得直言不讳,他也当然知道这无疑是揭阎如风的痛处,可他必须要知道。
“因为......”往昔纷至沓来,十六年的不见天日终究没能抚平伤痕,重提旧事,阎如风又一次撕裂开腐烂的疮疤,他缓缓闭上双目,“信任。”
“世上没有比信任更柔软的东西,也没有比它更锋锐的利刃。一旦你将信任托付他人,便也将屠刀递到了旁人手中。于是自你信任他人之时,你的头顶便早已利剑高悬,你不知它何时会落下,可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
“那柄你亲手交付的利刃会将你开膛剖腹,挖出你的所有秘密,践踏你的真心,将你挫骨扬灰付之一炬......”
“小春,不要相信,任何人......”
包括我。
......
隆清二十五年,宁府。
马车中,宁府的小公子宁川扒在窗沿上,一双圆眼中闪烁着点点泪光。刚满十岁的小少年尚未褪去稚气,他伸出圆润的手,抓住了自己娘亲纪扶摇的衣角:“娘亲,你们都不同我去楚地玩儿吗?”
“近来武林中风波迭起,娘亲与你父亲为一派掌门,脱不开身的。”纪扶摇笑着拂开宁川的手,她笑得漂亮,可却无端的牵强,而她身边的丈夫宁白尘更是沉默无言。
“这一去恐要三月,我会想爹爹和娘亲的。”宁川眼泪汪汪,更伤心了些。
“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川儿一直想做大侠,如今能够仗剑远游,何不开心些呢?”宁白尘轻轻地为宁川拭去眼泪,揉了揉他的脑袋,“世上哪有这样轻易就哭鼻子的大侠?”
宁川吸了吸鼻子,抬手把眼泪抹去,嘟囔着:“大侠、大侠也会伤心,也会哭的啊!”
“好——”纪扶摇笑着抱了抱宁川,她抱得那样紧,就好像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拥抱在一起。
在宁川看不见的地方,纪扶摇唇角抽动着,轻柔而郑重地道:“那就祝我们的宁川大侠纵横天下,所向披靡......平安顺遂。”
“时候不早了,让川儿走吧。”宁白尘扶住了纪扶摇的肩膀,纪扶摇这才回过神来似的,松开了紧紧抱着宁川的手。
“是,时候不早了。”纪扶摇怔怔道,她无比仔细地看着宁川的面容,似乎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在心底,她眼中似有一瞬闪烁的泪光,但很快又在阳光下消失不见,“川儿,你要一路顺风,爹娘都在这里,期盼你平平安安......”
“驾——”马夫扬起马鞭,吆喝着驾车前行,宁川不停地向爹娘挥着手,直到身影逐渐在远方遁去,纪扶摇终于按捺不住内心伤感,万敌之中不曾有分毫胆寒的江湖女侠,在此刻竟落了一滴眼泪。
宁川还太小,他不知道此一去,就可能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你说我还能再抱一抱我的川儿吗......”纪扶摇轻声问道。
宁白尘轻叹一声,握紧了腰侧佩剑:“无生剑已送来战书,我们为保全门派声誉,唯有一战。”
“江湖中人,生死由天定,我不畏死,我只是为川儿伤心。”纪扶摇喃喃道:“他还那样小,我们还没来得及看到他长大......或许我们早该退隐,避离这江湖纷争......”
“唰——”一阵风起,宁白尘耳尖一动,他敏锐地回过头去,却见宁府房梁之上,一黑衣人抱剑而立。
来去无踪,一念生杀,剑下无生者,故江湖称之“无生剑”。
“来不及了。”宁白尘抽出腰侧佩剑,纪扶摇也抚平心绪,拔出双刀,他们紧紧注视着不善的来者。
恶战,在即。
......
“噗嗤!”剑锋挑断手筋,宁白尘手中长剑骤然脱手,无生剑又是当胸一掌,宁白尘当即口吐鲜血,飞出几丈之远,“砰”的一声重重坠在纪扶摇的身边。
他们二人早已满身鲜血,狼狈不堪。
无生剑,剑下无生者,名不虚传。
剑锋抵上宁白尘的咽喉,无生剑面具下的双目低垂着,俯视着落败的宁白尘与纪扶摇:“我给过你们机会了,可你们却不走。”
血沫涌上喉头,却被宁白尘强压下去,他苦笑着握紧了纪扶摇的手:“扶风派在,我二人亦在,扶风派亡,我二人亦亡。”
“我们本无仇怨,只是有人要我来取你们的性命。”无生剑道。
“技不如人,甘心受死。”纪扶摇仰首凛然道,“多说无益,还请动手吧。”
无生剑沉默良久,他看着宁白尘与纪扶摇毫无惧色的面容,看着他们紧握的手,在片刻踟蹰之后,最终还是握紧了手中长剑。
“黄泉之下,莫忘了记我无生剑业障一笔。”
“刺啦——”剑锋划过二人脖颈,瞬息之间,宁白尘与纪扶摇已双双倒地。
见血封喉剑,他们逝去得安详,甚至嘴角含笑。
无生剑看着她们二人,不知为何顿生惆怅之感。
他纵横江湖,杀生为业,到头来却反而是渐入迷障,不知自己为何人,不知自己该向何处去。
无生剑......他不叫无生剑。
面具被缓缓摘下,阎如风凝视着掌心面具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宁白尘与纪扶摇的尸首被他葬在青山之上,这一对侠侣的坟茔上放着一丛洁白的野花,与一张沾染了无数鲜血的面具。
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无生剑的传说,人们都说他金盆洗手,就此封剑。
无生剑的传闻随着那张被尘土掩埋的面具一同消逝,而在皇宫东厂中,一位名叫阎如风的千户大人声名鹊起,他将在接下来的永熙一朝搅动风云,可千回百转,谁也不知今日的因果,何时会有报应不爽。
......
偏僻小道之上,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带起一片飞扬的尘土。马车上驾车的中年人神情严肃,扬手一挥马鞭,那马儿吃痛,便跑得愈发快了起来。
“李叔、李叔!”宁川在马车里摇摇晃晃,“我们为什么要走得那样快?能不能休息休息,我有些难受......”
李叔咬紧牙关,并未慢下半分。
他已收到消息,掌门双双身亡,而扶风派......
江湖上已无扶风派了。
他必须在仇家赶到之前,将少主护送到楚地纪家。
“少主,你且忍耐一下,我们再行六日,就可到您外公家了。”李叔正安慰着宁川,可他不知瞧见了什么,蓦地眉头一皱,即刻勒紧缰绳,只听那马儿嘶鸣一声,堪堪停住了马蹄。
而在马蹄半寸之远的地方,便是一道堪比刀锋般锐利的银丝!
有人设伏。
“李叔,怎么了?”跟在马车后的六名护卫也纷纷下马,围在了马车四周。
李叔沉下目光:“都是道上的朋友,不妨给个方便。”
接连的嗤笑声自道旁丛林发出,一伙强盗打扮的人手持弓刀,既然被点破了行踪,他们便也不再藏身了。
“朋友?你也配和老子当朋友?”为首那人穿着虎皮夹袄,黑面络腮胡,双目放着凶光,一派的土匪模样。他此话一出,身边的喽喽纷纷大笑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