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年春。
内宫,月影潭旁,桃花树下,一位黑衣青年持剑而立。
只见他手中青锋挥舞,剑锋恰迎落花,他含笑之间将剑刃向前一送,那落花当即在空中一滞,却向不远处一人飘荡而去。
阎如风轻轻摊开手掌,落花分毫不差飘荡至他的掌心,他的嘴角难得露出了笑容:“五年时间,流风剑法你已融会贯通了。”
“只是略懂皮毛罢了,我要同师父学的,还多得很呢。”已长为青年的傅东海收剑笑道,他一直望着阎如风,他看着阎如风的眼睛似乎都在闪烁着敬仰的光亮。
自五年前阎如风救下他,他便成了傅东海供奉的一尊偶像。
傅东海不信天命,阎如风就是他唯一的神明,他亦步亦趋顶礼膜拜。
他是阎如风最狂热的信徒。
“流风剑法共有四十九式,如今只剩下这最后一式,你尚未学完,今日我便授你这最后一式。”阎如风看着傅东海,眼中似是欣慰,他平生只有这一个徒弟,他也只愿收这一个徒弟。
缘分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阎如风与傅东海当真有缘,可一旦缘起,便也意味着一生爱恨纠缠,到头来纷纷扰扰,谁也分不清楚、理不明白。
彼时阎如风与傅东海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他们站在桃花树下,似乎有那么一刻,彼此之间,真的以真心相付过。
流风剑法最后一式,乃是攻敌之时最后一着险招,名曰“天地同归”。
世间万物如蜉蝣朝生暮死,如椿树八千岁春秋终会零落,天地万途,不过同归于尽。此一招便是要看透世间诸般生死,置之死地而后生。
阎如风看着傅东海,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拉扯着自己衣角,说着“你带我走吧”的少年,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这最后一式,名曰——”
“纵浪大化。”
阎如风话音刚落,他腰侧佩剑当即出鞘,剑锋铮鸣,宛若龙吟。
只见他剑锋舞动之间,剑影连绵不绝如滔滔江水,剑刃行踪难辨又如不定之风,果真是集流风剑法来去无影、剑随意动之大成的最后一式!
可这缭绕剑光之中,却不见分毫杀气,剑锋迎上桃花,却只如春风轻拂而过,待阎如风收剑之时,一朵落花恰好落在剑尖之上。
最凶煞的利刃,最脆弱而灼灼的桃花,此时却意外地融合在一起。
至刚却又至柔,一只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竟也落在桃花之上!
它炫目的翅膀颤动一瞬,傅东海的呼吸几乎为之一滞。
阎如风含笑而立,而傅东海久久不能回神。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阎如风轻道。
这是他最后,想教给傅东海的。
他这一生,血债累累,已经数不清,也还不尽,他一辈子行于刀锋之上,步步为营,甚至连流风剑法的最后一式也是以命相搏,可他不希望傅东海也同他一样。
于是他思量多日,终于创出一式与“天地同归”截然不同的剑招,“纵浪大化”。
这一招意不在杀,而在生。
他知道傅东海性情偏执,于是他亲手为自己唯一的徒弟创出一条生路。
人生短短几十载,肉身尽毁;功名利禄求不尽,万事成空。
且纵浪于这尘世之中,恣意于这宇宙大化。
他希望傅东海能放下。
阎如风的这般苦心,傅东海似懂非懂,他还太年轻,或许给他一些时间,他便能悟出此招的真谛。
可造化弄人,这世间最珍贵的便是时间,他们之间的时间,也已经来不及了。
......
永熙十一年冬,上官溯与上官熹发动宫变,却被秘密镇压。阎如风与庆王李膺作为镇压宫变的得力者,一时鲜花着锦,如日中天。
庆王李膺之子女拜侯封爵,永世世袭,阎如风加封勇毅侯,二人地位一时凌驾众臣,煊赫无匹。
“贺喜师父封侯,凌驾万人之上!”傅东海为阎如风真心诚意地欢喜,他向阎如风道贺,可阎如风却神色平静,沉声道:“你认为,这是喜事?”
“自然!”傅东海道,“您如今一掌东西两厂,晋爵勇毅侯,自古以来东厂之人从未有过如此尊荣......”
阎如风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庆王原总督两江兼南直隶,如今加封宗人令,奉诏入京,你可想过其中利害?”
傅东海叫阎如风点明,当即一怔:“庆王在两江盘踞已久,树大根深,基业皆在江南,如今奉诏入京,无异于断其羽翼爪牙!”
阎如风这才点了点头:“不错,一朝入京,他与其两江大营当即分割,再无往日回天之力,且京师遍布耳目,他虽显赫一时,却无异于身受监禁。”
一语惊醒梦中人,傅东海背后一凉。
天子之心难测,竟至如此地步。
“陛下素来多疑,我与庆王立勤王不赏之功,人人心羡,可往日上官氏一族的教训尚历历在目,这个时候若洋洋自得,便是自寻死路。”傅东海摩挲着手中雕刻着蛟龙的侯印,目光深沉,“大智若愚,藏拙才能守成。”
“我会将这侯印还给陛下,这勇毅侯,我担待不起。”
“传我之令,自今日起,东厂诸人行事须万分小心谨慎,不得生事。”
“是!”
......
傅东海随阎如风进宫,阎如风面圣尚未出来,傅东海便在内廷等候。
宫廷肃穆,连快走也容不得,可一个小太监却步履匆忙、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对乾清宫外内侍道:“烦请通报,玉贵人她、她落水了!至今......昏迷不醒!”
那内侍却并未进去通报,他只道:“督主还在殿内与陛下商讨大事,怕是不便。”
“这......人命关天的事,玉贵人可是深蒙圣眷!”那小太监急了,有些口不择言,一道圆滑的声音却打断了他的话。
“哎呦,这可真是冲撞了贵人了,可去请过太医了?”一个身着领事太监服饰的人走了过来,细观那人面目,脸圆而微胖,一双细眼,瞧起来甚是喜感。
那日在宫变中为永熙帝挡箭的太监刘福,如今平步青云,成了乾清宫的领事太监。
“请了,可玉贵人还是不见醒转......”小太监急道。
“一帮子没用的东西,快快去请太医院院判瞧瞧,你这样,咱家替你进去通报,你快些去请人吧。”刘福似是真为他着想,满脸关怀道。
“好,好,劳烦公公了。”
“无事,玉贵人的贵体安康才是顶要紧的事。”刘福连忙摆摆手,那小太监拜别后又急忙跑远了,可嘴上口口声声说着要为他通报的刘福,却没事人一般抱手站在原地。
傅东海瞥了刘福一眼:“公公说要为他通报。”
刘福鼠目转了一转,望着傅东海,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当即换上一副谄媚的笑来:“呦,您便是阎督主的高徒?”
傅东海不置可否,刘福却自顾自笑道:“督主与陛下正商议国之大事,我们这些奴才哪里敢进去打搅,那小太监没眼力见,让他留在这儿大喊大叫必定要冲撞贵人,这不,咱家只得找个由头,支他去了。”
奴颜婢膝,谄媚令人作呕。可他三言两语就能哄得那小太监走开,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傅东海当时到底年轻气盛,他心中对刘福颇为不屑,便向他拱拱手道:“刘公公颇通情理,在下今日是见识了。”
刘福多精明的一个人,怎会察觉不出傅东海言中的嘲讽,可他仍旧像没听出来一般不恼不怒,反而笑得更灿烂些,也拱手回道:“岂敢,岂敢,咱家仰慕督主已久,今日见督主高徒如此气度,更是自惭形秽、自惭形秽!”
傅东海不愿与他虚与委蛇,揣度着师父与圣上商议还须些功夫,便信口找个由头告辞,转身离去。
刘福立在原地笑着送别,可就在傅东海转身一瞬,他便笑着眯起了眼睛。
都说鼠目寸光,可刘福的眼神却耐人寻味得很。
谄媚、低微、讨好,可你若穿过这些伪作的假象,便会发现那双窄小的眼中,藏着怎样一副野心勃勃的阴毒。
傅东海不知向何处去,却忽然想起那位玉贵人落水昏迷不醒的消息,自己曾学过运气入体,或许能救那玉贵人一命。
他可不是好心,只是想借这机会,在这宫中牵线搭桥罢了。听闻这位玉贵人近来颇得盛宠,若能叫她欠下自己这个人情,往后说不定遍有意外的回报。
他本性偏执,又同阎如风学了许多阴谋诡道,早就满心利欲、贪而无餍了。
他这般想着,便也加快了脚程。他内力本就高强,行路自然也比寻常人快得多,不过片刻功夫,便赶上了刚才前来报信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正急忙赶路,肩膀却被人蓦地一拍,他一惊回头:“谁?!”
傅东海道:“你家贵人落水昏迷不醒,我或许有法子可以救她。”
“你......你真有法子?”那小太监有些狐疑,却又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好吧,你且去试一试,你随我来吧!”
路程不远,片刻功夫后,傅东海已随小太监走至了玉贵人的宫宇。小太监领着傅东海走了进去,傅东海环视四周,只见宫内的奴仆太医个个都焦灼不已,屏息不敢出言。
要是误了玉贵人的性命,恐怕他们也吃不了好果子。
那小太监心一横,死马当成活马医,将殿门推开,请傅东海进去:“您瞧,我家贵人自落水后便一直昏迷不醒,连汤药也灌不进去。”
傅东海走入殿内,只见床榻上躺着一位昏迷女子,她紧闭双目,纤长的眼睫在白皙的面容上投下一片绰约的阴影,唇色苍白,稍有些湿润的发梢还贴在面容上。
可即便是这样,也足可见其清丽之姿,不怪初入宫闱,便能蒙得盛宠。
傅东海走上前去,并指搭上她的脖颈,却是蓦地一皱眉。
观其脉息,除受惊之外,更是经脉滞涩,想必是呛水过多,危在旦夕。
傅东海思虑之间,手掌间凝聚内力,轻贴上玉贵人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