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力入体,畅通经络,可有醒神之效。
一阵温热之息自体内升起,玉贵人眼睫颤动几下,指尖微动,终于咳嗽一声,缓缓睁开了双目。
那双尚带着雾气的双眸逐渐明澈,玉贵人轻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身前的人。
“你是......”
傅东海的视线蓦地撞入那双清丽的眼眸,却是莫名一怔。
他在宫闱之中,阴谋诡计里浸润太久,他几乎都已经忘了世间还有这般的双目。
明澄的、清丽的,宛如一湾温柔而宁静的湖水,不染纤尘,不沾纷扰。
一瞬之间,傅东海几乎将心中的盘算尽数忘却,他看着那双眼睛,呐呐道:“我......我是傅东海。”
他说完了,却又突然想起,她或许不知道这个名字,于是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我是东厂提督的徒弟,今日随我师父入宫,恰巧听闻您落水昏迷,才会来这里......”
玉贵人静静地听着,她坐了起来,含笑着点了点头:“那便是你救了我。”
轻柔如水流般的声音,无端地令人心静。
傅东海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您吉人自有天相。”
玉贵人轻道:“我不信天相,我只多谢你。”
她看着傅东海,笑道:“我是......”
“您是玉贵人。”傅东海道。
玉贵人摇了摇头,她的眼中似乎有些落寞:“我是沈相宜。”
玉贵人,沈相宜。
“今日是你救了我,我不知该如何答谢你,你想要金银珠宝吗,或许一些官位我也可以赠给你。”
傅东海刚想摇头,他想说自己不要这些,也不用她答谢,正当他想开口之时,门外却喧嚣起来。
“圣上驾到——”一声尖细的声音穿透宫宇,随后“砰”的一声,殿门当即被推开,永熙帝行色匆匆步入堂内,走到床榻前,颇为担忧地握上了玉贵人沈相宜的手:“相宜,你可有事?”
“这些奴才做事不仔细,连你落水也不知,要他们何用,不如尽数杖毙!”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宫殿中的奴仆皆是跪地请罪求饶,沈相宜也是一颤。
“是臣妾自己大意失足落水,怪不得他们。”沈相宜望着永熙帝,她眼中有哀求,有怜悯,但唯独没有爱意,“臣妾也不想见血,还望陛下开恩。”
永熙帝或许身在局中,看不清明,可傅东海在一旁看得清楚。
沈相宜的眉眼是舒展的,唯独在触及永熙帝的时候眉头微蹙。
她深蒙圣眷,却并不开心。
“相宜仁心......”永熙帝看着沈相宜同上官熹有三分相似的眉眼,轻声道,“颇似先皇后。”
沈相宜的手掌无声地握紧锦被,永熙帝却浑然不觉:“那便如你所愿,太医何在,再来请脉!”
“是!”太医不敢耽误,急忙上前,隔着方巾伸指搭上沈相宜的手腕。
脉象已经平稳,不似之前那般颠簸无状,只是......
太医神色莫辨,最终吞吞吐吐道:“这脉象......玉贵人大病初愈,微臣不敢断言,不如请院判大人再来诊过......”
永熙帝皱了皱眉头,他摆摆手,叫院判再来诊脉,一时间屋内人都摸不着头脑。
那院判搭上沈相宜的手腕,小心诊断着,不过多时他心中便有了结果。他抬头与那太医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更肯定了三分。
“回陛下,玉贵人她......有喜了。”
“什么?!”永熙帝与沈相宜几乎是异口同声。
永熙帝满面喜色,沈相宜却是满脸不可置信。
“果真如此吗?”永熙帝再次问道。
那院判叩首道:“千真万确,先前玉贵人脉象不稳,尚还不敢定论,如今平稳下来,绝无差错。”
“好,好好好。”永熙帝满面笑容,他紧握着沈相宜的手,连声道好,“朕子息不多,相宜,你真是立了大功了。”
“你且好好修养着,待来日......”
永熙帝或许是真的高兴,他往日没有那样多话,今日却喋喋不休,沈相宜敷衍着露出一个苦笑,她耳畔轰鸣,已经全然听不清永熙帝在说些什么。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明明每次侍寝后,她都会喝下避子汤......
堂中人皆跪拜贺喜,贺永熙帝再添龙裔,他们都笑着,高兴着,他们凝望着沈相宜的小腹,仿佛她整个人都凝缩为一个可以绵延子嗣的腹腔。
无人在意她脸上的震惊与哀伤,无人在意她双目中的悲戚与不忍。
除了傅东海。
他们明明是第一次相见,可傅东海却为她伤心。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武功、自己身侧的剑是那样的无用,他换不来沈相宜一个笑颜,也保护不了她。
“嘎吱——”满堂喧嚣中,傅东海攥紧了手。
他太卑微,他什么都做不了。
......
“水云,避子汤向来是你亲自熬的。”沈相宜绝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她可以忍受这宫中百般算计,也可以忍受永熙帝的虚情假意,她甚至可以忍受自己被父亲送入宫中巩固官位,但此时此刻,她心力交瘁。
“你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水云蓦地一抖,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沈相宜如此怒气冲冲,斥责他人。
“娘娘,您圣眷正隆,为何要喝那避子汤?”水云抬起头来,看着沈相宜的眼睛,她不愧疚也不悔恨,“您有了子嗣,不说圣上恩宠,来日这宫中百般寂寞,也好歹有一个孩子陪着您......”
她正说着,却因沈相宜面容上怔怔流下的两行清泪而噤声。
“有一个孩子陪着我......我这一生身不由己,难道我也要看我的孩子降生在这吃人的宫中,受尽百般苦楚吗?!!!”
沈相宜全身颤抖,她撕心裂肺。
水云怔愣在原地,心魂巨震,哑口无言,而沈相宜疲倦至极地闭上了双眼。
“你叫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沈相宜深吸一口气,她声音万分颤抖着,似乎不忍,却又决绝,“去煎一碗.......红花水。”
水云当即一惊,她不住地摇头,拉住了沈相宜的衣袖:“娘娘、娘娘,不行,不行的娘娘,您不要做傻事......”
“你,还有你们、他们,究竟要叫我如何做?!”水云的哭声萦绕在沈相宜的耳侧,沈相宜肝胆俱裂,她踉跄着站了起来,挣开水云的桎梏,竟从针线盒中取出了一把剪刀来!
她苍白的五指紧紧攥着把手,而那尖锐的刀头则对准了自己的腹部,水云目眦欲裂,她的瞳孔都因之骤缩,而就在沈相宜要将刀头刺入腹部的那一瞬间,她的腹中却传来一下很轻、很轻的抽搐。
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踢了一下。
“啪嗒——”
像是有人同她共享着呼吸、心跳,像是绵延的河流孕育出一片汪洋大海。
“砰!”剪刀落地,沈相宜跌坐在地。
她泪流满面。
“这是......我的孩子......”她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腹部,感受着自己体内共鸣的抽动。
这是用她的骨血,孕育出的生命。
这是另一个,她自己。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沈相宜就这样呢喃着,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她的语气逐渐坚定,而她的动作也越发轻柔,她终于从到几近疯癫的悲伤中走出,下定决心——
“阿母带你走,带你走出这吃人的深宫......”
......
“娘娘,您送去阎府的贺礼......被阎府的人送回来了。”贴身婢女小心翼翼地禀报着,生怕惹了湘妃不快。
晏花时正簪着珠翠的手微微停顿一瞬,随后将珠钗簪入鬓发,扶了扶垂下的珠玉流苏:“这位督主得势多年,想必是什么也不缺的。”
“气性颇高,便不好相与,不好相与的东西,对我们而言,那便是毫无用处。”晏花时的声音很轻柔,却又淡漠异常,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不知何时已全然是冰冷的算计,“我记得他身边有个徒弟,叫......傅东海?”
“是,据说那位平生只收了这一个徒弟,很是器重。”
“嗯,本宫见过他。”晏花时抿着胭脂纸,那双本就如桃花般饱满的唇,更显娇艳万分,“他那双眼睛里啊——”
“野心勃勃。”
“阎如风不能为我所用,对不孤日后也无助益,说不定反添阻滞,既如此,何不选位‘贤者’代之?”晏花时喃喃自语,“陛下如今对他,怕也是放心不下吧。”
“去查一查这位阎督主的高徒。”
“是,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