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相宜答非所问:“湘贵妃,这样无穷无尽的机关算尽,你不累吗?”
那万人之上的湘贵妃,她也是一个母亲,她也有自己的孩子,那多少个长夜漫漫中,晏花时都辗转无法入睡,生怕有一天,她母子二人便会沦为这深宫中的两具无人问津的白骨......
她不累吗。
晏花时牙关紧咬,她沉默良久,终于做出决定:“若我说,我愿助你——”
“出宫呢?”
沈相宜一瞬之间,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我愿助你出宫,但我也要利用你,来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晏花时紧紧凝视着沈相宜的眼睛,“这个机会,你要么?”
“......为什么?”
“因为本宫机关算尽,偏爱这翻云覆雨手。”晏花时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的后半句话,沈相宜已经听不清楚了,“又或许是因为......你有些像她。”
她没能走完的道路,你便,替她走下去吧。
一滴眼泪似乎在眼眶中流转,晏花时高昂着头颅,于是那眼泪直至干涸,也不曾落下。
这或许是她所能做的,唯一一点,于事无补的补偿了。
......
傅东海站在钟粹宫的殿门之前,踌躇不敢叩门,可晏花时的侍女早已恭候多时,只听“轰隆”一声,那朱红璀璨的宫门便应声而开。
“大人请吧,贵妃娘娘已侯您多时了。”
傅东海点头还礼,终于一撩衣衫,抬脚踏入钟粹宫中。
殿门已然敞开,似乎只等他傅东海入瓮中来。
“拜见贵妃娘娘。”傅东海行礼道,“不知娘娘命臣前来,有何旨意?”
晏花时无言地拨弄着指尖华贵的护甲,良久之后,她方才半抬着眼睛,睨了傅东海一眼,斥道:“傅东海,你可知罪?!”
傅东海垂下的眼中,蓦地闪过一丝厉光:“恕臣愚钝,不知何罪之有。”
“私通后妃,秽乱后宫。”晏花时的护甲一声一声叩在桌面上,在这寂静的宫宇中格外令人心惊,“株连九族的大罪。”
“傅东海,你可认啊?”
鸿门宴终露杀机,傅东海额角青筋猛跳一瞬:“臣,不敢担此罪名。”
“宫闱密会,私相授受,你说你不敢?”晏花时声音骤然一厉,那双桃花眼中此刻尽是杀机,“本宫瞧你,分明胆大包天!”
“臣不知娘娘所谓何事,烦请娘娘告知微臣。倘有确凿证据臣自然认罪,可空穴来风捕风捉影之冤,臣断断不敢认!”傅东海俯身叩首,神思千转之际,已在心中酝酿出千般对策。
到底是阎如风教出的徒弟,临危不惧,薄冰之上如履平地。
“本宫在这宫中虽不算手眼通天,可到底也耳听六路,有人亲眼瞧见你与她私会,可算确凿人证啊?”晏花时步步紧逼。
“流言蜚语,岂可当真?”傅东海不慌不乱。
“她落水你曾救她,二人因恩生情,可算合情合理?”晏花时寸步不让。
“无端揣测,清者自清。”傅东海稳住阵脚。
“哈哈。”晏花时笑着站起身来,挪步走到傅东海的身边,微微俯下身来,牵起傅东海的衣袖,“那你袖中这干枯已久的白玉兰,又该作何解释?”
傅东海身躯一震,一滴冷汗终是顺着额角而下。
“玉兰本生长江,陛下念她喜爱玉兰故移植宫中,百名巧匠细心栽培方使得她宫中玉兰树茂盛如此,却不想叫你也沾染了春芳。”晏花时掷开傅东海的衣袖,一枝干枯的玉兰花便从袖中飞出,落在地上。
“你还说你不敢?”
“不过是随风而落的玉兰花,宫中别处未必没有。”傅东海强装镇定,可晏花时知道,他的心已经乱了。
“是,这玉兰花可以是她给你的,也可以是你无意间在别处捡到的。”晏花时的声音渐渐轻柔下来,话锋一转,“你毕竟是阎督主的高徒,他如今一时风光无二,本宫也不好治你的罪。”
“可本宫如今掌六宫大权,如此之事不能轻纵,本宫不能罚你,却能罚她。”晏花时虚虚一扶,迫令傅东海起身,附在他耳侧轻道,“只要你向本宫指认出她的名姓,本宫便将她无声无息地了结——”
傅东海垂在身侧的手掌骤然攥紧,他的手臂都因之微微颤抖。
“死无对证,便不会东窗事发,既保全天家颜面,也能叫阎督主安心,只要你亲口对本宫说一句,她的名姓。”
傅东海眼中杀机毕露,他牙关紧咬之间,双目都霎时充血,布满骇人的血丝。
若他此时再丧失些理智,他或许真的会对这位湘贵妃,拔剑相向。
“只需三个字,你师父便不会痛失爱徒,陛下也不会心生芥蒂,你傅东海还是那位东厂才俊,前程万里锦绣鸿途你走也走不尽,往后平步青云呼风唤雨不过唾手可得,傅东海,你想清楚——”
良久静默中,傅东海闭上双目,喉结滚动:“臣,不知。”
“无妄之灾,避无可避,臣愿一力承担,莫要......牵连无辜之人。”
晏花时微挑了挑眉,她紧紧盯着傅东海微微抽搐的面容,过了半晌,却突然间轻笑一声,缓缓拍手。
“啪、啪、啪——”
“好啊,好啊。”晏花时朗声笑道,“本宫想不到,阎如风教出的徒弟,竟还有一颗真心。”
傅东海猛一睁眼,他眼中竟是久违的不可置信。
“傅大人,还请上座。”晏花时抬袖指了指座位,重新走回自己的座旁,“茶水已经备好,今日我们不谈治罪,反论——”
“定功。”
傅东海心有余悸,他已许久不曾如此狼狈:“却不知何功之有?”
“近在眼前之功,只看大人你,是否愿意去取。”晏花时拨了拨茶盏,轻抿一口茶水,“阎督主身怀如此之功,陛下不知该如何赏赐他了。”
傅东海已知晓晏花时话中意思,他心中冷笑一声,倒真如师父所言,功高震主,藏拙才能守成。
“师父已将勇毅侯印还给陛下了。”
“不够,不够啊。”晏花时摇了摇头,“陶朱公功成身退,故能逍遥自在泛舟五湖,文成公不恋权位随赤松子云游四方,故得善终,阎督主放得下,可也放不下。伴君如伴虎,傅大人不会不知道其间凉薄。”
“师父对我有大恩德,如此离间之语,娘娘不必白费口舌。”傅东海冷声道。
“分明是关怀大人之语,何来离间?”晏花时也不恼怒,“阎督主这条巨舟航行不了多时,到时候舟覆人倾,傅大人何不为自己早做打算?”
傅东海刚要冷笑一声出言反驳,可晏花时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况且,阎督主虽信任你,可有他在一日,你傅东海便无出头之日,你瞧你如今这般,连心上人也庇护不了,倘若我今日执意要置她死地,你能奈我何?”
三言两语,却在傅东海心中掀起万丈狂澜。
是了,以他如今的权位,他什么也做不了。若今日晏花时执意处死沈相宜,他别无他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死去。
可是......他不可能背叛阎如风。
那是他的师父,对他有再造之恩的师父。
“不过你且放心,本宫向来不喜欢胁迫别人,你与她一事,本宫不会再提,也没有其他人会再提及一个字。那个亲眼瞧见你们相会的宫女,已经开不了口了。”晏花时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但你可知,她求了本宫一件事。”
“......什么?”
“助她出宫。”晏花时道,“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本宫帮不帮她这个忙,全看傅大人你,愿不愿帮本宫的忙。”
“娘娘想让我......背叛师父?”傅东海自牙关间,百般艰难地挤出这一句话来。
“各为其利而已,说什么背叛不背叛。陛下疑心已生,阎督主命运已定不过早晚罢了,而你我,不过是推波助澜。”晏花时的声音宛如一阵缭绕的风,轻柔得几近蛊惑,“阎督主走到了他的结局,而你傅大人则会接替他的位子,成为这天下首屈一指的人物,而你心上人的心愿,乃至你自己的痴心妄想,或许也会如愿以偿。”
“傅大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你且,好好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