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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如风那里有甚消息没有?”庆王李膺来回踱步,焦灼不已,他又是恼怒李怀庆不肖顽劣,又是为他下狱的消息所急。
王孙伤百姓,本可以轻易摆平,谁曾想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伤人,偏偏永熙帝还拿此事做文章。
庆王善勇,却不善谋,否则当年登上王位的,恐就不是永熙帝了。
当此局面,他只能寄希望于阎如风。
“回王爷......”侍从胆战心惊,“阎督主,还没有消息。”
“砰!”茶盏被扫落在地,碎成遍地齑粉。
“他是想独善其身。”李膺咬牙切齿,“他却不想我二人乃是同舟共木,倘若我一朝倾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真在此时,一名侍从推门而入,禀报道:“王爷,府外来人,自称东厂之人!”
李膺目光一亮:“请他进来!”
一人被领进房中,他先是对着李膺行了一礼,这才抬起头来。
此人赫然便是傅东海!
“可是阎督主命你所来?”李膺急切问道。
“并非。”傅东海坦然回道,“督主并无回音。”
“嘎吱——”李膺收紧了手掌。
“只是在下观王爷劳苦功高,为永熙一朝奠定多少基业,却要遭此横祸,心下不忍,遂特来相助。”
“你又如何助我?”李膺愤愤甩袖。
“督主不助王爷,王爷只能求己。在下有一计,不知王爷是否愿听。”
“你且说来。”到底无法,不如听他一言。
“廉颇相如,负荆请罪。”傅东海道,“唯有王爷自请圣上,一面求陛下降罪,一面厚待死去老者儿孙,以动圣心方可保全,待陛下气性已过,不防再寻几个证人,只说是老者目盲不识路,冲撞了世子,且赔偿些金银便可了结。”
“本王老来得子,只这一个儿子,倘若陛下当真降罪于他,本王......”李膺犹豫不决,而傅东海却打断了他的话:“王爷若想包庇,那便是官官相护,若想掩饰,那便是欺君之罪。其中利害,王爷自然晓得。”
李膺沉默思量片刻,终于仍是问了一句:“阎督主,当真置若罔闻吗?”
“或许督主,只是有难言之隐。”傅东海面不改色回道。
李膺叹息一声:“......也罢。”
......
“臣之不肖子,罔负天恩,罪大恶极,亦是臣疏于管教之过,还请陛下降罪于臣,以儆效尤,不使天朝法度因人而废!”李膺跪在堂下,叩首请罪。
“爱之深,责之切。朕如此震怒,无非是向来看重你父子二人,却不想竟如此糊涂!”永熙帝斥道。
“臣愿领责罚!”李膺状似惶恐,而永熙帝终是叹息一声:“朕虽说要罚,可到底总会念着你我二人之间的兄弟之情。”
“一母同胞,血浓于水,世间没有比这更亲密的情分。”永熙帝似是当真在怀念往昔,“想当年夺嫡之争,你我二人相互扶持,在这如履薄冰的宫中走出一番天地。不久前上官氏宫变,亦是你,朕的王弟,为朕领兵北上,星夜解围。”
那多少个胆战心惊的日日夜夜,多少阴谋算计中的相互扶持,才走到如今,庆王回顾往日兄弟之情,竟一时心潮迭起,泪落堂上:“臣,不敢忘。”
“你我兄弟之间,本无嫌隙,只恐有人从中作梗,离间你我。”
此言一出,李膺当即一怔:“何人竟如此大胆......”
“阎如风曾暗中劝朕,削夺了你的兵权。”
“他竟如此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李膺怒道,“臣誓死效忠陛下,倘有二心,天地同诛!”
“朕知你诚心,只朕忧心,怕你受他人蛊惑,当真犯下了不可挽回的过错。”永熙帝神情未变,可他话语中的危险意味已浮出水面,“上官氏倾覆之鉴在前,朕不得不防,你与阎如风之间,朕需做个取舍。”
动情之泪尚悬于眼角,涔涔冷汗却又从额角滑落,李膺不敢回答,而永熙帝竟起身亲手将跪拜的李膺扶起:“你我是兄弟,怀庆亦是朕的侄儿,内外亲疏,朕自有定夺。”
“如今阎如风一掌东西两厂兼锦衣卫,京城耳目防备他三分有其二,朕不免忧心。倘若皇弟能为朕消心头之患,你我二人之间,便再无嫌隙。”图穷匕见,鸟尽弓藏。
“臣斗胆,怀庆他......”李膺迟疑着发问,永熙帝却笑道:“怀庆乃是世子,日后自然即你庆王之位,永世相袭,福祚不绝。”
李膺终于明了,永熙帝这一次为他与阎如风设下的死局。
自他入京加封宗人令起,他便已然入局。
如今他与江南大营分隔两地,再无调兵之权回天乏力,永熙帝恰借怀庆一案逼迫他与阎如风决裂,如若不然,倘他与阎如风携手一搏未尝不能成事......
李膺冷汗泠泠,心中蓦然一惊——或许就连李怀庆纵马伤人一事,也少不了永熙帝的手笔。
李膺颤抖着抬头,他看着永熙帝堪称亲切祥和的眉眼,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他从未忘记,昔日的永熙帝也是这般的神情,在夺得帝位后将吴王一派臣子尽数斩杀,在平息上官氏反叛后将上官氏一族势力连根拔除。
如今他看着这副神情,只觉得胆寒,似要有大祸事,降临己身。
明明昨日鲜花着锦位极人臣,今日却两股战战,身家不保。
何其反复,何其难料。
“臣为天子之臣,天子之命,定万死不辞。”李膺再拜叩首,而永熙帝笑语如常:“如此,皇弟便代朕,试他一试吧。”
......
永熙十二年末,除夕宫宴前夕。
几月前李膺为子负荆请罪,天子怒气未消,仍将李怀庆下狱论刑,李膺心有不忿,加之永熙帝将他明升暗降,夺其权位,李膺遂反心渐生,与阎如风私交更密。
“事到如今,唯有兵行险招,方可走出一条生路!”阎府之中,李膺拍案而起,怒发冲冠,“我儿贵为王孙,如今生死未卜,是可忍熟不可忍!”
阎如风神情凝重,并未发话,而李膺冷笑一声:“督主,你莫要作壁上观。你我已在同一条船上,本王一朝倾覆,那接下来狼狈落水的,便是你了!”
“并非我想作壁上观。”阎如风轻抿一口茶水,“隔墙有耳,殿下须谨行慎言。”
“督主不必拿乔。本王只道那除夕宫宴,乃是极好之机。天赐良机,失不再来,本王与督主联手,两江大营精锐同东西两厂锦衣卫携力与共,必可在这京师翻云覆雨。”李膺急道,“督主身怀经世之才,权位再高不过囿于东厂,倘若本王他日登临,督主必为当朝首辅,一酬壮志!”
恩威并施,阎如风神色微动:“两江大营远在江南,如何上京?”
李膺嗤笑一声:“本王经营两江多年,自有一批心腹精锐。至于如何上京,纵然督主手眼通天,亦有忽漏的消息。”
“哦?”阎如风这才微挑了挑眉,“庆王的意思,是这队精锐竟能避开我的耳目,已然入京?”
“知心者,不必多言。”李膺紧盯着阎如风,“不知督主,意下如何?”
“东厂提督,终究不若当朝首辅。”阎如风沉思片刻,终于对李膺举起茶盏,遥祝一杯,笑道,“全凭王爷吩咐罢了。”
一滴冷汗自李膺背后滑落,他表面上却大笑一声,亦举杯回应。
二人相视一笑。
李膺不便多留,不久便秘密离开阎府,而就在李膺走后,阎如风神色大变。
傅东海已许久未见过,阎如风这般凝重的神色了。
“傅东海。”阎如风鲜少这样唤他,傅东海忙应了声“在。”
“你且速速入宫面圣,言庆王将反,当早做防备。我且暂与庆王周旋,到时里应外合,共擒反贼。”
“可是......师父难道不想做那当朝首辅,名传万世吗?”傅东海神色莫名。
阎如风眉头紧皱:“此事定有蹊跷,风平后必有骤雨,浪静中必有暗流,庆王之语,绝不可信。”
“这几月事细想来,倒像是——”阎如风目光沉沉,“试探我。”
“师父未免多虑。”傅东海道。
“多虑也罢,无心也好。”一方令牌被掷入傅东海的怀中,阎如风的神情凛然决绝,“此夜必有大事发生,你且携我之令,召集东厂中人,今夜秘密入宫,以备不测。”
“是!”傅东海握紧令牌,转身欲走,将将要踏出门槛之时,却被阎如风叫住。
“东海。”
“师父?”
阎如风静静地看着傅东海,看着自己亲手教导的徒弟,他的目光中有欣慰、珍重、引以自豪,还用那么一分微妙而隐秘的不舍。
“倘若,我是说倘若。”阎如风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月影潭旁那株静默的桃花,那汪深沉的潭水,像是在一个平常的午后,他信手捻剑,教着傅东海一招一式。
“倘若今夜有变,超乎你力所能及——”阳光泼洒在傅东海的身上,而阎如风则站在阴影之中,“你可自行远走,不必念我。”
傅东海的身形蓦地一僵,他怔愣着、有些僵硬地回头,却又在目光即将触及到阎如风的那一刹那,停止了动作。
冬日晴朗的阳光太过刺眼,傅东海的双目被阳光刺激得生疼,他想向前走,可他不知归处,他想回头,可他已忘了来路。
他只能怒睁着那一双酸涩的眼睛,任凭闪烁的水泽在阳光下蒸腾得无影无踪。
“师父,你还记得当年黑风崖上,我同你说的那句话吗?”傅东海没有看阎如风,他不敢看,“我说,你带我走吧。”
“那时候我想,你带我走吧,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去。”傅东海的声音颤抖而嘶哑,“你回答我说,但愿我想起这一天,不要悔恨。”
“师父——”谁也不知道,这最后一声师父,却成了诀别。
“我不后悔。”
哪怕他知道因此一眼,因此一句,来日将生出这些爱恨纠缠;哪怕他知道自己最信任之人竟是自己日日夜夜恨不得杀之后快的仇敌;哪怕他知道自己将要用那柄百川剑和流风剑法,亲手刺入阎如风的胸膛......
如果再回到那一天,傅东海仍然会对阎如风说——
你带我走吧。
最好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我仍装作什么都不知晓,是不是这样,我们就能当一辈子的师徒......
静默之中,阎如风默然无语,而傅东海终于迈开步伐,转过头去,向前方走去。
此生一别,再见已是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