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傅东海道,“我送你一程。”
剑锋划破虚空,留下数道缭乱的虚影,傅东海最后一招纵浪大化,刺向阎如风的心口。
“刺啦!”
天地寂静无声,阎如风一滴血泪溅落在地。
恩仇两断,至死不休。
......
“他那一剑,竟是手下留情了吗?”小春默然良久,方才开口。
“他知我心脏有异于常人之处,便刻意刺偏分毫。”阎如风的声音骤然间流露着苍老,那些层叠的旧事已将他的心血耗尽。
“后来再睁开眼时,我便身处这地牢之中。这曾经用以囚禁犯人之地,竟成了我的生坟。”阎如风怔怔道,“小春,你要记着,持剑者手下不可留情,既然要做,那便斩草除根,斩尽杀绝。”
“倘若......心怀不忍呢?”小春发问。
“可你要知道,这世事向来都是......阴差阳错。”阎如风道,“来,我授你这长绝剑法的最后一式!”
“天地同归,还是纵浪大化?”小春问道。
阎如风摇了摇头:“往事成空,回头万里......”
“故人长绝。”
“故人长绝。”小春轻声念道。
“提剑!”阎如风一声落下,小春当即拔剑而出。
“你要知这世间从无长久,一旦缘起,必有缘灭,相逢注定诀别,古来万事不过镜花水月;你要知世人人心易变,旧友仇敌,一念之间,回头看去不过故人长绝。”阎如风闭目道,“使此长绝剑法,须谨记世间万事终须一别。”
小春口中呢喃絮语,与阎如风的声音重叠——
“亦真亦假,若有若无,同生同灭,万剑为空。”
“此去斩尘缘,断因果,岳峙不可阻,渊停不可拦——”阎如风声嘶力竭,“小春,挥剑!”
剑刃破空,小春双目决绝凛然,挥剑向前。
“刺啦——”
......
“刺啦——”沈相宜拔出剑刃,如雪的刃身倒映出她的眉眼。
那一场宫变之后,傅东海渐被永熙帝重用,与刘福一起成为永熙帝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晏花时与傅东海结成政治联盟,势力渗入东厂,为三皇子李不孤来日铺路。
她同时也遵守诺言,给了沈相宜一枚假死的药丸。沈相宜服此药丸,作假死之状,借安葬之名,得以出宫。
那时永熙帝轻抚着沈相宜紧闭的双眼,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他只是轻声叹息道:“可惜了这般相似的眉眼。”
之后的傅东海与刘福将会扶摇直上,掌握震慑朝堂的权柄,晏花时出于利益与恨,将利用永熙帝对死亡的恐惧,为他献上丹药,永熙帝将因此逐渐形容枯槁。
但回到如今,出宫后,沈相宜暂时躲避在傅东海的府邸之中,几月后终于诞下一女。
这本该是永熙帝的子嗣,大齐一朝的公主。
可她们都走出了那万丈宫闱,这个孩子如此,沈相宜亦是。
“你不留下来吗?”傅东海问道。
那一场宫变后,傅东海愈发沉默寡言,戾气横生,唯独面对沈相宜时,他才有片刻的宁静。
沈相宜收剑入鞘,她此时褪去绫罗珠钗,一身便服,将剑配在腰间,背上背负着简单的行囊。
世家女,宫闱妃,此刻的沈相宜却如同一位漂泊江湖的侠女。
“我要走了。”沈相宜道。
“去哪里?”傅东海沉默片刻,问道。
“去五湖四海。”沈相宜仰头看天。
此时的苍穹不再为朱墙飞檐所遮掩,沈相宜看见的天空终于不再是四四方方的窄小囹圄。
温暖的风拂过沈相宜的发梢,她平生第一次发自真心的,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来。
“世态炎凉,江湖多艰辛,你不如......”傅东海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意图,“留下来。”
“我知道此去多歧路,所以我不敢带她走。”沈相宜转过身来,微俯下腰,指尖轻轻触碰着那孩子的眉眼。
淡淡的眉,明亮的眼瞳,那女婴咯咯笑着,像是一汪明澈的溪水。
“她会想你。”傅东海紧紧抱着那孩子,那持剑杀生的双臂,此刻却意外地小心、轻柔,“她都还没有名字。”
“人生聚散逢别,如月圆缺,古来如此。”沈相宜道,“不若就唤她逢别。”
“傅逢别。”
傅东海蓦地一怔:“傅......逢别?”
沈相宜道:“我此去不知如何,不能携她在我身边,你若愿意,便让她留下来陪伴你,也叫你打发些寂寞吧。”
沈相宜一边说着,一边轻抚过逢别脖颈上挂着的一枚玉环。
这是她给傅逢别留下的唯一纪念。
“若我照顾不好她呢?”傅东海道,“你定执意要走吗......”
“是。”沈相宜指尖蜷缩,终于逼迫着自己转过头去,不再看那孩子一眼,“我执意要走,正如你执意报仇,取那功名利禄,正如湘贵妃执意权柄,盼望着那孩子来日登基称帝,而她垂帘听政。”
“我也执意要走。”沈相宜停顿一瞬,她平生二十载,终于能将此语付诸于口,“去寻......自由。”
“可在这里,你也会有自由!”傅东海情绪波动,可沈相宜却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傅东海,你与湘贵妃助我出宫,我心下感激,来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今时今日,我只能赠你们一言。”
“你们翻开那青史瞧一瞧,多少功名利禄化为尘土,多少英雄枭雄归于虚无,多少美名恶名不存,又有多少人物能得善终。阴谋阳谋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过一场大梦。”沈相宜叹息一声,“我只劝你们,好自为之。”
傅东海低垂眉眼:“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回头。”
沈相宜道:“我不知你将来如何,我只愿你心中尚有一分不忍,不至于满身罪孽难赎。逢别在你身边,或许你会因她生出些许怜悯,或许也不会。我只但愿你走到终点之时,不要悔恨。”
“还有......”沈相宜最后回头看了傅东海一眼,她嘴角含笑,一如那年玉兰树下,隽永清绝,“你或许并非爱我,我可能只是像你记忆中的某位故人。”
傅东海沉默着,他终于明白自己对沈相宜的情感从何而来。
纪扶摇,他的母亲,也有那样一双清明的、不染尘埃的双眼。
“如果你透过我,能够获得片刻的平静,那也算我之幸。只是你要明白,没有人会长久地在你身边,你所想要的平静不会从他人身上得到,你只有向你心中去寻。”
“这就是我最后要向你说的话。”沈相宜转过头去,她看着广阔的前路与天地,终于向前迈出一步。
她脚踏着真实的土壤,而非冰凉的青石砖,她眼中热泪氤氲。
“世间再无沈相宜了。”她笑道,“我才不做宜室宜家的逐水桃花,我要去做那巍峨群山!峨嵋、峨嵋......不如我的名姓就改作沈嵋,终有一天会当凌绝顶,斩断万山围。”
“今日一别,有缘再会。”沈相宜,或许现在该唤作沈嵋,她背负着行囊与佩剑,向广阔的天地走去,踏入红尘之中。
她要远走,而傅东海知道,他再也追不上她。
他只能站在原地,低声呢喃:“人世聚散逢别,如月圆缺......有缘,再会。”
彼时天光正盛,一片飞絮随南风而起,划过天际,恰如十六年后地牢之中,小春挥出的凛凛剑光,斩向阎如风身上重重枷锁。
“小春,住手。”阎如风轻轻一声叹息,小春攻势却骤然停下,剑刃停滞,剑气却破空而出,与地牢石壁相撞,留下一道深达寸余的刻痕。
“我可以带你走,这地牢困了你十六年......”小春注视着阎如风,握紧了手中剑柄。
“我苟活于世,只等一个契机,这个契机便是你。”阎如风看着小春,他眼中有欣慰,有如愿以偿,但更多的却是歉意。
他已然老去,他心已近枯死,他再也不能同多年前一般,深深地信赖着、关爱着他的徒弟。
倘若当年他遇见的是小春,会不会有不同?倘若小春能够早一些遇见阎如风,又会不会大相径庭?
没有倘若,从来没有。
“长绝剑法你已练成,内功心经我已授你,诡计阳谋你熟读于心,加之你天性聪颖,造化异于常人,来日必可有大作为。时至今日,我已无遗憾,也无求生之念、苟活之理。”阎如风声音苍老而沉凝,像是一片曾掀起万丈惊涛的汪洋,却终究归于毫无波澜的、永恒的平静,“每个人都有尽头,我也终于走到了我的尽头。”
“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件我要告诉你。”阎如风错开目光,不再注视着小春,他似是心中有愧,“我曾说,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任何人中,也包括我。”
“我授你的内功虽然日进千里,进益神速,但却以刺激经脉为代价。每运气一次,经脉便受刺激一次,长此以往,恐损寿命。”阎如风停顿片刻,终于将这秘密全盘托出,“你内功练至如此境地,就算日后不受内伤不动真气,也最多只剩下三十年寿命。”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我亏欠于你。”阎如风道。
小春神色却不变,甚至一丝波动也无:“三十年,足够我一尝夙愿了。”
“你......不恨吗?”阎如风惊诧道。
“世上从没有两全其美,我既选择速成内功,便已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小春道,“你不必愧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阎如风怔愣半晌,终是轻笑一声:“兴许我活过这五十几载年华,也未必有你通透。”
“也罢。”阎如风长舒一口气,吐出心中块垒,“最后一事,长绝剑法我自认当世第一流,如此剑法须有名剑作配。昔时我与一位铸剑大匠有约,他要为我铸一柄绝世之剑,只可惜我身陷囹圄,未曾得见。你只去京郊青山崖寻他便是,他会将此剑赠你。”
“那......你呢?”小春垂着眼睛问道。
“我的路,已经走完。”
一阵沉闷而细微的声响,一线血液滑落阎如风的嘴角。
自断经脉。
阎如风身上数重锁链簌簌颤抖,宛若将要坠落的雄鹰,他终于闭上双眼,将要永久地闭上双眼,真正离开这些彻骨徘徊的恩仇爱恨。
“来日,你帮我告诉他......”阎如风的声音渐渐微弱,“告诉他——”
“他与我,不过是......殊途同归。”
“小春,对不起。”
“啪嗒——”血液溅落在地,留下一片暗红的阴影,锁链终于停止颤抖,阎如风的头颅彻底低垂,这地牢之中终于回归死亡般的寂静。
一代武学宗师,纵横朝堂十三年的大宦官阎如风,就这样沉沦在无人听闻的地牢之中。他辉煌过,失意过,曾有翻云覆雨手,亦困枷锁囚笼中,他此生的一切跌宕都在此刻化为虚无。
他给后人留下了无穷的传说与臆想的余地,但此后所有的是非可否都与他无关,功过成败一笔勾销,他睡去了,再不会醒来。
一颗曾闪耀于永熙初年的明星终究坠落,而新生的星辰将代替他再次照彻苍穹。
小春凝视着阎如风,他就这样看了良久。最后,他屈起双膝,对阎如风跪了下来,俯下身来拜了一拜。
“砰!”昔日叩首,拜师礼成;今日叩首,此生别过。
“师父......”小春最后唤了阎如风一声。
“弟子,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