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晖堂海棠树下,小春正一招一式,教着真真剑法。
他所学的剑招式式以命相搏不死不休,可他教给真真的剑法,却是以柔克刚。
“此招名为百花缭乱,意在以虚招使人防不胜防。”小春一边说着,一边挥舞手中长恨剑,剑影缭乱之间一击忽出,后挽剑花,收剑而立。
“此招名为大盈若冲,似有而无,以虚克实......”
真真手持树枝,同小春囫囵学着,忽然间眼睛一弯,趁小春不备,握住了他的手腕。
二人之间距离拉近,似小儿女亲昵耳语。
“小春——”真真的眼睛又亮又圆,“你年纪轻轻,从哪里学来这样高深的剑法?”
似是太近,小春有些局促地偏了偏头:“不过是些防身伎俩。”
“我才不信,你明明这样厉害。”真真撇了撇嘴,“我曾经也想学剑法,可我父......父亲说,女儿家不宜舞刀弄枪,我只能看着兄长他们练剑学武。”
真真莞尔一笑:“现在好啦,你教我剑法,以后我一定能做个威震天下的女侠!”
小春被她逗笑了,也玩笑道:“那我岂不算你的师父?”
真真道:“对啊,女侠的师父——”
她说着便笑嘻嘻对小春鞠了一躬:“那我该你叫一声小春大侠。”
小春发笑不止,那双夺魂摄魄的眼睛弯起来,却更添柔和婉转。真真趁他发笑之机,伸手将他手中剑锋夺了过来,细细观摩道:“让我瞧瞧小春大侠的佩剑,是怎样一柄绝世之剑呢?啧啧啧,好剑,好剑。”
真真正笑着,可目光在触及剑柄之时,笑容却蓦地一滞,她轻声念着剑柄上篆刻的二字——
“长恨......”真真念着,目光却流露出些哀愁来。
她抿了抿嘴,轻轻摇头道:“小春,这个名字不好,太寂寞,也叫人伤心。”
“让我为它换个名字,好不好?”
小春曾经怕血、怕疼、怕痛苦,但他现在已经不在意了,唯一令他胆怯的,只有哀愁,正如现在真真眼中为他而流露的哀愁。
他最怕别人为他伤心,这会让他觉得自己仍是一副血肉之躯,一副不再麻木、能感知到痛苦哀愁的血肉之躯。
小春不忍看真真的目光,他低垂着眉眼,无声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重新取一个名字。”
我们。
真真来回踱步,凝神细思:“长恨、长恨......长生......”
她目光忽地一亮,忙牵起小春的衣袖,笑道:“长恨不好,不如就叫它长生,长生剑!”
小春一抬眼,就撞进了真真明亮的双目之中,他怔怔呢喃道:“长生剑......”
“对。”真真郑重地望着小春,“不要长恨,要长生。”
“好。”小春道,“那就叫它,长生剑。”
之后一个秋阳烂漫的午后,小春独坐在斜晖堂中,摩挲着剑柄。他拿起刻刀,将“恨”字抹去,小心翼翼、万分郑重地改为了“生”字。
他静静地凝视着“长生”二字,露出轻浅的笑意,轻声呢喃道:“好。”
“不要长恨,要长生。”
而在此刻,真真眉眼弯弯拉扯着小春的衣袖,他们仿佛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许下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
“小春,半月后的宫宴,你会去吗?”真真的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在这样期盼的目光下,小春点了点头。
“真好!”真真坐了下来,双手撑着凭栏,抬头望着温暖的秋阳,“那我们又能再见了。到时候,我们再认识一次吧,小春。”
彼时秋风吹起他们的衣角,他们就并肩坐在暖阳之下,抬头看秋雁南飞,流云漫卷,看一个盛大的秋日,如是。
......
中秋夜宴,举宫同庆。
宫宴大殿内歌舞升平,殿外万盏灯火,将夜幕照彻得宛若白日。
永熙帝难得面露笑意,举杯笑道:“今日中秋家宴,诸位且尽兴而归。”
左首第一位太子李谛、右首第一席湘贵妃与三皇子李不孤举杯同贺,座下诸位王公大臣亦随声附和,一时间满堂欢庆、贺声不绝。
小春随侍太子身后,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等一个人,一个自己已经猜到身份,却仍叫他执迷不悟的人。
一片欢声之中,殿外太监忽地扬声报礼:“昭华公主到——”
一时间满殿目光皆汇聚于殿门之外,小春也猛然抬首,凝视远方。
永熙帝子嗣稀薄,唯有一女,乃敬妃所诞之女,昭华公主李无邪,受永熙帝万般爱怜。
今年春日,昭华公主忽生一场莫名之病,到秋方才痊愈,今夜中秋夜宴,也是为她祛病祁安。
永熙帝将将听见报礼之声,当即放下酒盏,竟是微微起身离座:“快传!”
话音刚落,殿外还未见人影,却有一阵灵秀女儿之声传来:“父皇不必通传,儿臣闻着佳酿之味,早已寻来了。”
永熙帝闻言更是笑容满面,只听一阵“叮铃”轻响,昭华公主李无邪终于踏入殿中。
只见她着粉黛衣裙,外罩一件月白轻裘,脖颈间坠长命锁,额悬一点琉璃泪,青丝只简单半挽,斜插几支清丽珠钗。观其面容,面似桃李,眼如圆杏,顾盼之间,灵秀无比,似集天地造化于一身之间。
这便是永熙帝唯一的爱女,可小春只一眼便知,这也是真真。
满殿中人向昭华公主跪拜行礼,小春亦在其中,他低垂着眉目,只能看见满地摇晃模糊的灯影。
早该知道的,不是吗。
云泥之别,有一程同行已是万幸。
倘若他够聪明,他就该知道当断即断,可小春这个人啊,他有一点痴。
痴到为恩情付命,痴到撞断南墙仍不回头,正如他此时明知自取其辱,却还是抬头,望着昭华公主所在的方向。
世间机缘巧合,此后万般纠缠,不过起于一眼。恰就在小春抬眼之间,昭华公主李无邪也看着小春。
一个生来九重青云上,一个尘埃泥泞中挣扎不休,偏生就是这样天差地别的二人相遇相知,偏生李无邪,也就是昔日的真真,跨越过遍地摇晃、眩目的灯影与熙熙攘攘的人群,对着小春笑了一下。
不妨开口笑时频,有人一笑坐生春。
李无邪终于含笑收回目光,向永熙帝盈盈一拜:“儿臣拜见父皇,愿父皇年年岁岁,更胜今朝!”
“好好好,快坐,一病这些日子,瞧着都消瘦了些。”永熙帝连声应道,李无邪自也入座。
又是一阵觥筹交错,暂且不表,酒到浓时,永熙帝乘兴宣告道:“中秋已过,不久便是秋猎,太子、三皇子湘贵妃和公主一同随行,傅东海,你且仔细安排,拟了随侍人等名单,交由刘福过目。”
此话一出,傅东海、刘福同声应是,座下众人却心思各异。
李谛唇角含笑,摩挲酒盏;湘贵妃把玩座上鲜花,眼波流转;三皇子李不孤手掌收紧,酒杯微斜......而小春立于李谛身侧,目光一凛。
秋猎网围四面,鸟兽珍禽尽入罗网。可有仁德者网开一面?还是心怀鬼胎者瓮中捉鳖?
谁设罗网,谁又自投罗网?
波谲云诡,风雨欲来。
小春并不怕,因为他知道,这是个机会。一个自己入宫隐忍半载,终于等来的机会。
永熙帝恍若分毫不觉,反而难得面露红光,喟然叹道:“昔年朕身体欠佳,秋猎之事已推延数载,今年必得办得隆重些,也好彰我朝军威,以慑蒙古边部,境内流贼。”
永熙帝此言一出,殿中人等均起身离座,齐声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熙帝于权力之巅,享万人跪拜,笑曰平身,恰此时宫中万盏明灯一齐燃放,明黄灯火悬浮九霄,乍一看好一副升平景象!
“陛下,眼下新日旧日交替之时,万灯齐燃,不如移驾一观。”刘福谄媚道,永熙帝闻言欣然颔首,当即携殿中众人齐赴殿外,一观中秋盛景。
李谛与李不孤随行永熙帝身侧,不敢逾矩,李无邪却拉扯着永熙帝的衣袖道:“父皇,儿臣且去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