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河南南阳。
黎明之时,天色尚沉,小春等一干人便已纵马疾驰,踏碎小道上凝结的白霜。
春初天亮尚晚,他们几乎是在黑暗中奔走,只有马侧悬挂的明灭灯火,为迷茫的前路带来些许摇曳的憧憧光亮。
“不久便要到两路分别之处,你是要往西行,登蜀道经剑阁入蜀,还是南下至湖广,顺长江而上,由水道入川?”十九的声音在寒风中飘摇,小春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察觉到什么似的眉头紧皱。
坐下马匹飞驰之间竟似乎有些躁动,小春手中的缰绳几乎要脱离掌控。
几乎在同一时间,小春与十九皆勒紧缰绳,马匹嘶鸣一声前肢腾空,骤然的降速停滞惊起一片飞扬的尘土,在火红的灯光下四散飞舞。
他们身后的随行人等也纷纷勒马,小春与十九对视一眼,彼此心中所想早已昭然若揭,不需多言。
小春的视线紧紧锁定前方黑暗的密林,他提起灯来,照亮了未知的黑暗:“当然是——”
密林中,一道轻若春风的声音与小春的声音重叠响起:“南下由水道入川。”
灯火微茫的光亮驱散了些许黑暗,密林中那个一身红衣的人倚在树旁,一手手持烟杆,一手微微抬起,半遮住自己的眼睛,似是觉得那灯火刺目。
云雾弥漫在他的身周,为他蒙上一层影影绰绰的薄纱,他苍白的手顺着面颊缓缓落下,露出一双柔亮如白茶花的眼睛。
那双眼中似有一池缠绵的春水,南风骤起,似乎就能惊起那眼中层叠涟漪。因此他望着一个人的时候,那双眼睛总是流露着婉转的柔情。他生得白,偏偏眼角天生一段红晕,无端流露着病弱的旖旎。
他或许真的有疾,要不然一个人怎么会苍白如此,小春甚至都可以看清他散开的衣衫下,隐隐绰绰浮出的微青的血脉,像是一片神秘的图腾与禁锢,又像是无穷的海藻,将他整个人都桎梏其中。
“呼——”他定定地望着小春,忽地倾吐出一口烟来,霎时间烟丝缕缕弥漫在水雾之间——
而他轻轻地对小春眨了下眼睛。
黎明,密林,红衣陌路人。
整个画面离奇而飘渺得如同聊斋中的幻境,而那个人又诡艳得如同剖心食魂的精怪。
若他此时身后忽地生出九条尾巴,小春也不会丝毫讶异。
十九偏了偏眸子,他看着小春认真打量的神情,再看看那妖怪一般的人,心头无端起了杀意。
“唰!”十九背上长刀出鞘,他腰身一旋,当即从马背上飞身至那人身前,瞬息之间,刀尖便已出现在那人咽喉的一寸之远处。
“来拦路?”十九笑着,眼里却没笑意,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煞气外露,凶戾得如同被抢夺了地盘的猎豹,正要蓄势待发,咬上外来者脆弱的咽喉,“看走眼了吧,这里讨不着好。”
花在衣动也没动一下,他那烟柳般的双眉微微蹙起,浓密得宛如蝶翅一般的眼睫轻轻颤动,他眼中的水波几乎要凝为一滴欲坠不坠的露珠:“不啊,我不拦路。”
他也笑了笑,指尖轻轻搭上十九的刀尖:“我来找人的。”
“簌簌——”像有什么细微至极的东西,在悄然扇动着翅膀。
十九耳尖微动,数年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的极致直觉,使他无暇思考便倏地收回刀刃,与此同时,一枚柳叶破空而来,携有万钧之力,只听“叮”的一声轻响,众人抬眼看去,只见那柳叶竟深深钉入树干之中,而那柳叶的尖端,则贯穿着一只细小飞虫的尸体!
暗红色的鲜血顺着树干的纹路流淌,小春收回手中的柳叶,颇有兴趣地瞧着花在衣:“狭路相逢,不必动用白蕊蛾吧。”
白蕊蛾,名为白蕊,实食白骨。种此毒蛊者,七日后白骨尽销,沦为一滩无骨腐肉。
十九微眯了眯眼睛,杀意更盛。
好歹毒的招数。
花在衣望着小春,笑弯了眼睛,柔声道:“我就知道,你是我的知己。”
“谁是你的知己?!”十九的话音未落,他手中的长刀已然动了,就在十九的刀挥向花在衣的那一刻,小春手中的柳叶也悄然脱手,柔和的柳叶化作飞刃,破空之间,在十九的面容上摩擦出一道浅淡的血痕。
十九手中长刀骤然停下,他不可置信地转头望向小春,他手中的长刀都在微微颤抖。
“你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伤我?”十九从紧咬的牙关里,硬生生挤出一句呕血的话来。
“我只是叫你停下。”小春的目光越过十九,重新落在花在衣的身上,花在衣也感受到了小春的目光,他勾唇一笑:“我叫花在衣,从南诏来。”
掬水月在手,弄香花满衣。
“你说要寻人,是寻何人?”小春问道。
“我来寻你。”花在衣从袖中拿出罗盘,那罗盘的指针分毫不差地指向小春,“你瞧,是它带我来的。”
十九瞧着花在衣的眼神,几乎要将他剥骨抽筋,而小春却忽然笑了笑:“你寻我做什么?”
花在衣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小春走来,走出他身边的重重云雾。
他走到小春的身旁,双目流露出哀求的愁绪,他轻轻牵住小春的袖口:“我无家可归了......”
轻柔的话语几乎要与夜风融为一体:“你能不能,带我走啊。”
“哦。”小春点了点头,鬼使神差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你要问我,能不能把心剖出来给你吃呢。”
“啊,那可以吗?”花在衣笑了,笑得甚至咳嗽了几声,他的面容上都泛起病态的红。
“那你想要吗?”小春眼神微动。
“先放在你那儿吧。”花在衣真的思索了片刻,才认真道,“以后再说吧。”
“嗯,那我还要多谢你。”小春说着,他的目光却骤然一冷,长生剑不知何时出鞘,只一个眨眼之间,便已抵住花在衣的咽喉。
剑锋微微刺入肌肤,鲜红的血顺着苍白的脖颈留下,蜿蜒过锁骨、胸膛,最终与红衣融为一体。
“你到底是谁?”小春居高临下俯视着花在衣,冷声道,“你来,又是想做什么?”
“如果我说,我就是为你而来呢?”花在衣定定地看着小春,肌肤被刺穿的疼痛却使他笑得愈发张扬,整个人艳丽得几乎渗出些鬼气。
花在衣伸出手来,轻握住长生剑的剑锋,他扯动唇角,轻吐出一声絮语:“你若不信,便刺进来吧。”
小春与他对峙半晌,他们的目光交汇之间,无声的试探博弈轮番上演。
“唰!”长生剑入鞘,小春状若无事地笑了笑:“我没说不信。”
花在衣苍白的指尖抚上喉间的鲜血,他抬起手来,将指尖抵在唇边。
双唇微微翕合,殷红的舌尖微微探了出来,他将指尖的血液轻轻抿掉。
“你要带他走?”十九端不住脸上的笑了,他咬牙切齿地问着小春。
“远道而来,怎能叫他无功而返呢。”小春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没有马,如何同我们一起走呢?”
“你带我走,我就有了。”花在衣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小春身后一名锦衣卫浑身青紫僵硬,直直地从马上跌落,双目怒睁,没了生息。
花在衣毫不客气地走到那匹空下的马旁,轻呼了一句南诏语,那马儿好似听懂了一般,径直屈起双膝,跪在地上,而花在衣微微抬腿,跨坐上去。
“你瞧,有人给我让了一匹马。”花在衣冲地上那名锦衣卫笑笑,“多谢你啊。”
一时间,小春身后的人皆拔出兵器,对准花在衣,小春却摆了摆手:“既然要同行,便不要用蛊了吧。”
花在衣乖巧地点了点头,他对众人摊了摊手,以示无害,“我听你的话,小春。”
“你......”小春话还没说完,花在衣便笑着接道:“我知道你叫什么,我说过了,我就是为你而来的。”
花在衣太神秘,他身上有太多的谜团,小春并不着急解开,他知道有那么一天,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
眼下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奔赴湖广,溯流而上。
“啪!”马鞭急挥,小春纵马踏上南下的道路,花在衣紧随其后,而十九咬牙片刻,也纵马而去,赶上了众人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