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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湖广省汉阳府,道旁八方酒楼。
“蜀道凶险,可长江一线天也不好走,你有何打算?”十九一身普通行人打扮,头带斗笠,半遮住他那张略带异域特征的面容。
小春请抿了口茶水,不急不慢道:“长江水道凶险,可若有常年靠水为生者执舵,不仅轻而易举能过险关,且论速度而言事半功倍。”
花在衣低着头没说话,一口一口愣是将一碟子芝麻酥糖吃完了,也不觉得腻,只见他又抬手叫住小二:“小哥,来碗红糖冰粉。”
“得嘞,客官您稍候片刻,这就来。”小二将抹布往肩上一搭,没过多久,一碗红糖冰粉便送到了花在衣的面前。
“客官您慢用。”花在衣道了声谢,随后一勺一勺认认真真地吃着面前的冰粉,安静乖巧得像只收敛了尾巴的病狐狸。
小春瞥他一眼,将一盏茶推到了花在衣的手边:“吃茶,解腻。”
花在衣听话地喝了口茶,才看着小春道:“不腻,我喜欢甜。”
“装模作样。”十九分外不屑地冷笑一声,“千年的狐狸,你装什么小孩儿口味?”
花在衣状似无辜又无措地看了小春一眼,而后又可怜兮兮地低头吃着冰粉,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又隐忍不发一般,分外惹人怜爱。
十九看不得他那副样子,正翻了个白眼端起茶盏,小春却似笑非笑道:“十九,你确定要喝?”
十九动作一滞,眸子微转了转,直直盯着盏中起伏的茶水。
除了沉浮在水中的茶渣,其余什么也没有。
“噗嗤。”花在衣低着头,憋不住了似的笑了一声。
“砰。”茶盏被狠狠放在桌面,这下轮到十九满腹的委屈,往日里那双轻佻的眼睛,此刻却满是不可言说的怨妒。
“你骗我。”十九就差眼泪汪汪了,“你真是、真是......”
小春瞥了十九一眼,十九措辞半晌,终是咬牙呢喃道:“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咳、咳咳。”小春差点被一口茶水呛着,就在他无语之时,一伙渔民打扮的人拎着竹篮钓竿,相继走进茶馆中。
“小二,牛肉花雕酒,快些的。”一位粗壮的汉子吆喝着道。
“好嘞客官,您请上座。”小二笑嘻嘻地迎了上去,“客官,您这些渔具太重,要不我帮您放在外头?”
那些渔具太腥,照例是不能进茶馆的,小二正要接过渔具,一个渔民却气哼一声,怒目盯着小二。
小二被那中气十足的气哼吓得一抖,他眼角余光忽地瞥到了那汉子臂膀上的一个刺青。
墨鲤摆尾,身环明珠。
小二登时一抖,也不管那劳什子的渔具了,连忙请他们就坐,随后自个儿逃命一般地奔向后厨,一刻也不敢耽误地端了酒菜来。
小春状似不经意地扫了那伙人一眼,心中已有了思量。
筷子微微沾了些茶水,小春拿着筷子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盐帮。”
不必多言,只看此二字,十九与花在衣便已心领神会。
大齐官山海,盐铁买卖之权尽归朝廷所有,然而为了缓解边境军粮问题,特颁发盐引,商人捐粮而得盐引,以辗转贩盐获利。久而久之,聚沙成塔,贩盐者逐渐聚集形成盐帮,势力遍布大江南北,自成一派。
大齐盐帮有水、陆二道,这其中之一的水路便主要是长江一道。
各地官盐被辗转运至各地,莫说川蜀,那遥在西北的关西七卫都有盐帮的身影。
若论长江水道,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了。
小春丢下筷子,站起身来,走到那伙盐帮中人的身边。
今日小春只着一身寻常便衣,可这清浅白衣却更显风采,玉冠束发,目若藏星,右耳一枚红玉耳坠,绰绰生辉,乍一看好似一位游历天下的贵公子,令人无端生出好感来。
只见小春笑着向那伙人拱了拱手,说道:“鱼跃千重浪。”
那伙人正吃着酒,听此一句忽然间抬起头来打量着小春,待看清了小春的面容后,目光却又有一瞬的停滞。
过了好半晌,才有一个汉子轻咳一声,也回了个江湖礼,接道:“舟过九连峰,小兄弟也是道上的人?”
“不敢当,只是听说过盐帮的大名。”小春笑道,“常听人说盐帮舟船遍四海,帮中人个个是江湖豪雄,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此一番话虽是奉承,却不至谄媚,盐帮中人醺醺然之际,对小春的好感又添三分,那领头汉子直接给小春递了一碗酒,唤他坐下喝上一杯。
“坐便不坐了,这酒我先干为敬。”小春说着仰头一饮,烈酒入喉,半分红晕上脸,小春将酒碗倒扣,不见一滴酒液流下。
“好酒量!”汉子眼睛一亮,“好兄弟,咱们也别绕弯子了,你可是有什么忙要请我们帮?”
“确有一个不情之请。”小春也不弯来绕去,“我与另十余个兄弟要去川蜀,不知您可否愿意载我们一程?”
小春说着,便将一枚银元宝推到了那汉子的酒杯旁:“待到川蜀,必另有酬谢。”
那汉子看了看元宝,却摇了摇头,将元宝又推了回去:“不是不帮,是帮不了。”
小春眉头微皱:“这是为何?”
“若是以前,纵是你要去那关西,我们也不收银钱绝不推辞,可如今的确是有些麻烦......”那汉子似乎是气上心头,径直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眉头紧皱,他身旁一个汉子也是气恼,“砰”的一声拍桌而起:“大哥,不过是一伙小贼而已,怕他个鸟!”
“小贼?”小春打量着盐帮中人或愁或怒的脸色,试探道。
“近来水道并不安生,有股匪寇横行汉水,拦路劫道杀人越货。我盐帮众人与那伙贼人交了几次手,但......”汉子重重叹息一声,“都没讨到好啊。”
“这官府也不管吗?”小春微皱了皱眉。
“都在忙着逼人借青苗贷,忙着给财主抢地,忙着索人命呢,哪里有功夫来捉贼呢?”一个汉子讥笑一声,“真去讨贼,到那时怕是贼喊捉贼了!”
“阿海!”领头汉子斥了一声,阿海咬咬牙终是将话咽了下去,仰头猛吞一口烈酒。
小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这伙贼寇人手多吗?”
那汉子回想一番:“约莫二百人上下是有的,小舟大船合计有三十余艘,主要是神出鬼没,难缠得紧。”
小春思索片刻,而后望着那领头汉子道:“若是匪寇尽除,水道便可畅通了吧。”
“那是自然,只是那伙匪寇不是容易对付的......”汉子刚想劝小春另走他道,可他与小春对视之间,却又说不出任何话来。
那样幽深的眼眸,那样的眼神......汉子走南闯北见过多少世面,此刻却有一滴冷汗滑过脊背。
这绝不是寻常人能有的眼神,明明内敛,却又有锐利之气在其中汹涌沉浮,他明明笑着,却又宛如一柄千锤百炼的绝世利刃。
这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
“多谢告知,两日后八方酒楼,我请。”小春拱手告辞,徒留下盐帮众人面面相觑。
“老大,这人谁啊?”一个汉子问道。
“不知道。”领头汉子压下心头惊颤,端起酒碗浅抿一口,“但有一点千真万确。”
“什么?”汉子好奇道。
领头汉子望着小春与他身后众人离去的背影,缓缓道:“这绝对是我们惹不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