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她入院后的5小时内就赶到了ICU外,当时处于昏迷状态的齐娅拉毫不知情。他们也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看到了她自杀前留下的遗书,这或许正是出院后他们为她迅速办理了休学手续和预约了长期心理咨询的原因。
恢复意识已经是在齐娅拉被推入ICU的两天以后,据她的管床医生说,当时她抬起了还插着输液管的细瘦手臂,重复着挥舞什么东西的动作,然后在ICU内发出了一句清晰又响亮的:
“阿瓦达索命!”
在离开ICU前,ICU的医生和护士们抓紧一切查看身体状况的机会围到她的病床前,争先恐后地将这件事告诉她,然后发出了善意的哄笑。
哦,看来医护人员也看《哈利·波特》。
医生和护士们当然也知道这个手腕上有着层层叠叠笔直自残疤痕的女孩子为何入院。每天早晨查房的时候,齐娅拉戴着呼吸面罩躺在病床上,旁边是生命垂危安静濒死的其他患者,而医生站在她的床头,一边查看着检测仪上的各项指标,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她说生命可贵,活着最好,而且本院的整形外科可以把她胳膊上的疤痕去掉。
据说,在死亡边缘走过一回的人都留下了一定的心理阴影。在转到普通病房之后,齐娅拉的父母在床头削苹果的时候也这样小心翼翼地问过她。
他们问,濒死昏迷的时候她看到了什么?
齐娅拉说,她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她梦见自己成了《哈利·波特》当中的女巫,去了霍格沃茨读书,然后消灭了好几个魂器,最后和伏地魔血战二百回合才死掉。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她父母的意料。
几天之后,她的妈妈竟然在给她送饭的时候开始生硬地故意将话题扯到家养小精灵的饭菜上。
“你也看了《哈利·波特》啊。”齐娅拉问,“现在看到哪里了?”
“第三本,《阿兹卡班的囚徒》,我看到上课教怎么对付博格特那里。”妈妈回答。
齐娅拉忽然笑了一下,这抹笑容来得倏忽又奇怪,妈妈并不理解,但她却也跟着一起笑了。
“你的博格特会是什么?”齐娅拉问。
“失去你。”妈妈立即回答。
齐娅拉望向妈妈:“那会很可怕吗?”
妈妈的声音有些发抖:“非常非常可怕。”
“这样啊。”齐娅拉平静地眨了眨眼,“那我的博格特或许要变一变了。”
她在医院并没有再停留太久。在拥有一定的自理能力之后,父母就为她办理了出院手续。接下来的一周,她过着本应忙碌却又并不忙碌的日子,积压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地找上门,齐娅拉本能地想要去处理,但父母却一拥而上为她挡了下来。
她要做的就是躺着,去见精神科的医生,吃药,然后尽量保持心情愉快地活着。
治疗抑郁的药物拥有非常强的镇静作用,吃了药之后,齐娅拉变得非常嗜睡。一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她都在床上昏昏沉沉,其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她会做梦,梦中反反复复地会出现地窖,魔药教室,还有斯内普的身影。
梦中的斯内普总是在看书。她看不清书名,但能看清斯内普的神情。她没有实体,如同幽灵一般只能在他身旁静静站立,看着他阅读至炉火燃尽。
在每个梦的最后,斯内普都会对着书页喃喃地问一个问题。
可惜,她听不见他的声音。
心理咨询医生担心这是精神分裂的征兆,但是齐娅拉说这个现象是非常典型的梦女,沉迷二次元的人基本都是这样的。
心理咨询医生恍然:“经常做暗恋某个人的梦就是‘梦女’吗?原来如此,谢谢你,我又学到了一个新知识!”
齐娅拉:等一下,这个定义其实不太对……
父母对齐娅拉这种症状的态度意外地开明。尤其是妈妈,她用令人惊骇的速度看完了《哈利·波特》的七部书,然后她在某天吃晚饭的时候逮住了齐娅拉,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试图和她解析讨论西弗勒斯·斯内普这个人物。
齐娅拉度过了坐立难安、尴尬无比的半个小时。
喜欢一个书中的角色并非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在回到了她的世界后,齐娅拉很快发现自己对斯内普的感情也恢复了平常,在想起自己对斯内普的爱之后,那种根植心底的羞耻感和负罪感不再出现。她从霍格沃茨学生的立场上向后退,退回成了一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读者,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温养起她的爱意。
出院后的第二周,齐娅拉拿出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张飞往伦敦的机票。
从踏上英国的土地开始,齐娅拉原本以为已经安定下来的精神世界忽然又发生了错乱。
可怕的熟悉感从她听到英国人的交谈开始冲击她的理智。宛如母语的英语对话拼命往她的耳朵里钻,她发现自己甚至可以分辨出不同地域的口音。
面对海关检查证件的工作人员,齐娅拉张开口,说出的是霍格沃茨的齐娅拉·洛所惯常使用的礼貌又柔和的英语。
“您之前在英国生活过吗?”负责在她的签证上盖戳的工作人员反复检查了好几遍她干净空白的签证,如此惊讶地问道。
“或许是在梦中生活过吧。”齐娅拉回答。
搭上出租车,到酒店放下行李,齐娅拉只在风衣外套的兜里塞了手机钱包和酒店钥匙,然后就恍惚地走上了街。
她好像还记得几条路,记得那些她本应从来没有见过的建筑物。从这里到隔壁的三条街之外是齐娅拉·洛的孤儿院,南方的几条街后是她买下的公寓。
再向前走去,她就能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往国王十字车站的路。
还有那条街,沿着小巷走进去,左拐,右拐,红色电话亭的十字路口直行三个红绿灯,再向路边看……
齐娅拉站在一个挂着破旧招牌的酒吧门前,她呆呆地抬起头,望向招牌,看着这个在梦中每一年她都要踏入的地方。
破釜酒吧。
“这是复刻书中的场景做出来的旅游景点吧。”齐娅拉这么告诉自己,“就像是贝克街221B一样,《哈利·波特》同样是享誉全球的文学作品,为了旅游业做出来一个破釜酒吧也没什么稀奇,国王十字车站都有陷在墙里的手推车呢……”
要进去看看吗?
当然要进去看看了。
拢起风衣的领口,黑发黑眼的东方女孩迈开脚步,踏入了这间并不明亮的酒吧。
在她走进的那一刹那,齐娅拉感觉到了一瞬间的安静。酒吧里的人似乎都转头看向了她,用奇异的目光打量起这个异国的闯入者。
一缕凉气顺着齐娅拉的脊柱开始上升。
破釜酒吧的内部装潢也和她梦中的一模一样。
顾客们穿着形形色色奇怪的袍子,没有人拿着手机拍照,也几乎没有人穿着《哈利·波特》系列粉丝必备的校袍。不过他们基本都有魔杖。
她神色茫然又紧张地走向吧台,经过陌生的酒客时,只言片语的讨论钻进她的耳朵:
“……是个麻瓜?”
“……可能是哪个麻瓜出身小孩的家长。”
“……看起来好小……”
“……亚洲人?……”
齐娅拉坐到高高的独脚椅上。她看向酒保,张开口,声音一点也没有滞涩:“来杯黄油啤酒。”
酒保和酒客一样打量着她:“一杯黄油啤酒?”
“是的,尽量少点泡沫。”齐娅拉说,“今天老汤姆不在吗?”
“他在十年前就退休了,我是他儿子。”酒保说,但语气明显地多了丝熟稔,“你认识我父亲吗,小姐?”
这个角色扮演未免也太逼真了,比环球影城的工作人员还敬业。
齐娅拉不由自主地演了下去:“当然,我以前在这儿吃过好几次饭。老汤姆知道我不喜欢黄油啤酒上有太多泡沫,每次都会给我撇掉。”
酒保脸上展露出一丝笑:“我也挺擅长撇沫的。稍等,你看……”
一杯撇去泡沫,满满当当的黄油啤酒被滑到齐娅拉面前。齐娅拉捧起杯子,小小喝了一口,眉心忽地跳了跳。
梦中也能尝出味道吗?
为什么她能从本该是第一次喝到的饮料中品尝出熟悉感呢?
“来份报纸吗?来份报纸吗?今日的《预言家日报》!保加利亚队的克鲁姆宣布在本次世界杯后退役……”
“那群垃圾才不会管你以前在他们那里买过多少次东西,竟然把狐媚子粪和甲虫眼珠子掺着一起卖!我昨天熬魔药的时候加了点他家的甲虫眼睛,结果魔药突然开始暴沸,毁了我一件好袍子!”
“麻瓜的脱欧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格兰杰能不能搞搞清楚,给她投票的巫师一点也不关心这个。她先把《家养小精灵法案》的事情理明白了再说……”
“我记得你女儿进了赫奇帕奇?”
“查理火炮队这赛季打的是什么东西啊?对得起我们吗?!RNM,退钱!!!”
…………
喧闹的中心,齐娅拉慢慢地一口一口喝着黄油啤酒。
“幻听,幻视,妄想,这是精神分裂的症状。”她勉强镇静地告诉自己,“回去之后我该开点新药了。”
丁零丁零。
店门上摇铃响动,又有顾客走了进来。酒吧暂时又稍稍安静了一瞬,恢复喧响后,齐娅拉听到有人招呼道:
“去对角巷买东西吗,斯内普教授?”
齐娅拉猛地扭过身子。
瘦高个的男人立在酒吧门口,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的身影清癯依旧。他迈着依旧稍快稍大的步子,有些不耐烦地对着发问的那人点了一下头。
如同心有灵犀一般,在穿越人群的时候,男人转过眼神,轻轻地瞥了她一眼。
她映照在他眼瞳中的模样太过滑稽。似乎每一次初见,她的表情都特别滑稽。因为那是见到梦想成真的表情,那是精神病患者捉住星星的表情,那是在黑暗中发现了篝火,然后直扑而去的飞蛾的表情。
齐娅拉脑中一片空白。
男人皱起了眉头。他的样子相较于梦中老了些,眉心的印痕也更加深刻。往常他露出这个表情的时候,齐娅拉总会越发小心,思考接下来要说些什么话让她的教授心情好转。不过今天她的脑子转不动了,聪明的好学生齐娅拉也想不出什么讨好院长的方法,她呆呆地坐在原地,手边是一杯喝了一半的黄油啤酒。
他越过人群,向她走来。
他来了。齐娅拉迟钝地想着,然后他走到了她旁边,对原本坐在她身旁那个人毫不客气地说了一句:“让让。”
他坐到了她身旁。
“中国人?”他问。
齐娅拉本能地点了一下头。
他打量着她,一时间,二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良久的对视后,他重新开了口。
“我是来自霍格沃茨的西弗勒斯·斯内普教授。”
“你就是齐娅拉·洛?”
梦里的星星都掉了下来。纷坠的流星雨中,小小的星球重新开始转动。
“这不是恶作剧吧?”她游魂一样重复道,“告诉我这不是。”
斯内普抿住了嘴唇。他望着齐娅拉,漆黑双眸发着亮,好似有两簇黑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而那两簇火焰曾经燃尽过一只名为“齐娅拉”的飞蛾。
“After all this time的回答是什么?”他忽然问。
如同刻在灵魂中的篆痕,齐娅拉吐出唯一的那句答复。
“Always。”
重复着这个单词,斯内普缓缓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怪异僵硬的笑。
“原来是这样。”他说,“原来答案是这个。”
他思索了好多年,终于在今日得到了答案。
你,与我素昧平生的你啊。
“我读了你的信。”
齐娅拉依旧有些茫然:“……什么信?”
斯内普并没有回答齐娅拉的意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也看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齐娅拉更茫然了:“和那个又有什么关系?”
“你的遗产我没有动。股票还是委托给你原先的代理人了,按照遗嘱上说的,卖了诺基亚的股票,赚来的钱现在存在你的古灵阁账户里。”
齐娅拉勉强跟上了斯内普的思路:“没错,诺基亚的股票是要早点卖。但是那些钱和房子都归您了,您完全可以……”
斯内普盯住了齐娅拉的眼睛。
瞳仁不再是琥珀色的金,而是和他一样,深沉又望不见底的黑。
“现在,你认为你的人生还有希望和价值吗?”
齐娅拉的声音微微发着颤:“……似乎,还是没有。”
“那就再一次将我作为你的希望吧。”斯内普说,“也让我再一次认识一遍,和我素昧平生的你,齐娅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