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无论如何,讨厌他这件事,对她而言还是太难了啊!
迟春雪躺在睡袋里,偏头看着他,过了片刻,咬着唇向他确认,“学长,真的要听吗?”
她轻蹙着眉,难得直白地吐露心声,多少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摆烂感,“听完之后反悔的话,我……我会……有点难过的。”
但如果能及时止损,也未必不好。
——毕竟不喜欢她,对迟春雪而言就是最大的缺点了。
艾尔海森看着她,“虽说应该取决于你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但我想我决定的事情,并不会因为你的家庭因素有所变化。”
眼下迟春雪并没有答应他,而如果她答应了,那家里人的反应就该是她本人要思考的问题。
说的直白残忍一点,两人的感情还没有深到那个地步,艾尔海森并不会过多考虑迟春雪家里人的心情。
他更专注于眼下,关心迟春雪本人的身体状况。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迟春雪张了张口,试图用最简洁的语言总结这件事,最终却失去了艾尔海森那种一针见血评价事物的勇气。
作为被影响至今的半个当事人,即使是在十几年后的今天,她也还是做不到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去评判父母的对错。
迟春雪只能慢慢从最开始回忆,“我的母亲和其他人的母亲不太一样——在我的印象里,小时候周围的同学们,似乎都是母亲陪伴他们更多,而且绝大多数都很温柔……我不是指她们原本的性格,而是她们对待自己的孩子,以及爱屋及乌对待孩子的同学,态度都很和善。”
“会对我笑,会摸我的头,会擦我脏掉的脸和手,会给我吃甜甜的点心,甚至会问我冷不冷热不热,嗯,当然,照料我的佣人也会这样,但她们不敢随便摸我的脸和头,或者拥抱我——我家那时很富有,在璃月,财富往往和权势挂钩,她们不敢对我过分亲昵,这是父亲不会允许的事情。”
“父亲倒是会对我做这些事,但他总是很忙碌,而且,即使回到家里,母亲和他的相处也会占据绝大多数时间……那个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迟春雪轻声说:“父亲和母亲很相爱,但他们并没有将这种感情分给我很多。”
也许有一点点爱吧,但很稀少很稀少,像清晨的露珠,即使努力抓在掌心,也会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
艾尔海森并未插话,尽管他从小就喜欢独处,而且父母的时间也同样被研究占据了大多数,但爱这种东西,他是并不缺少的。
父母爱他,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这种感情鲜明而独特,对幼童来说,就像是天上的太阳和月亮,清晰分明,毫无混淆的余地。
因为习惯了不被爱,所以总是旁观,从不主动索求,甚至遇上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后退吗?艾尔海森下意识分析着。
“我的母亲……我小时候觉得谁都比她更像我的母亲,一直怀疑我是不是被抱养的。”迟春雪笑着,用轻微抱怨的语气,好像这对幼时的她来说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当然,迟春雪很早慧,她自己心里其实很清楚,母亲是绝不可能对陌生的孩子投注哪怕一分多余心力的,这一点对当时的她来说,也不知道算不算安慰。
半湿的帕子重新覆上眼睛,艾尔海森没什么表情,默默给她擦眼泪,迟春雪嘴角僵硬的弧度便顺着他的力道垂落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嗡嗡的,“其实现在我能理解她,她是孤儿出身,没有父母亲人,我在她肚子里的时候,让她难受了足足十个月,最后难产差点一尸两命……”
“她在嫁给父亲之前,是璃月的道上人士,甚至还是鼎鼎有名的那种,用须弥这边的说法,类似雇佣兵,但是,学长你能明白吗?我威胁了她的生命,但她最后还是选择生下我……”
或许正因为此,迟春雪才会如此爱她,哪怕结局惨烈,最终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
迟春雪闭上眼,语气像是在对艾尔海森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她只是,不觉得自己有必要爱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生来就爱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我,因为没有人教过她。”
“爱是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艾尔海森想起教令院图书馆中一本二流小说里的话。
那是本很无聊的书,唯独开篇的这句话让他印象深刻,在此刻现实的映照中忽然便回想起来。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她不是不会爱人,就像她爱着自己的丈夫,她仅仅只是……不爱你而已。
他望着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被子里的人,终究没有说出任何一句会刺伤她的实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把被子往下拉了一点。
很多人需要抱着幻想和欺骗才能生活下去,艾尔海森并非这种人,但他也不会自大到鄙夷这样的生活方式。
迟春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注意艾尔海森的动作,自顾自往下说:“从我有一定的自理能力开始,母亲同我的对话才渐渐多起来,不过都是些告诫教导,她教我怎样规避危险,在无法避免的环境下如何示弱,如何自救,如何……从源头解决危险。”
母亲就像一只在丛林求生的长鬓虎,永远警惕机敏,安逸的生活始终磨灭不了骨子里的野性和狩猎欲,如何生存下来就是她对后代唯一的教导。
尽管这似乎不是娇生惯养,又生来体弱的迟春雪该学的东西,但学了也没有坏处,父亲总要防备生意场上的某些手段,所以在配备保镖之余,也默许了母亲教她如何自保。
在她年幼时,那些东西从没有用到的时候,但长大后,在得到神之眼之前,她确实靠这些东西避开了不少危险。
“她不像我的母亲,更像是一个老师,我便是她唯一的学生。”
“而她教我的最后一课,就是如何在拥抱时,用匕首从背后刺穿爱人的心脏。”
“我的母亲是如此的爱着父亲,爱到难以忍受,最终杀死他,再杀死自己。”
迟春雪轻声说着,唇角扬起,涣散的眼神逐渐凝聚,她的视线慢慢从虚空收回,转向艾尔海森,牢牢盯住他。
这一刻,她的目光仿佛穿过遥远的时空,与某个女人生前最后的神情重合在一起——那样爱恋的,专注的,属于狩猎者的眼睛。
“学长,你知道吗?”
“她的最后一课,她的每一个动作,我曾在梦里重复过上千次。”
“一丝一毫都不会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