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二楼,办公室里。
戴安娜合上门,在扶手椅里坐下,笑着说:“你刚才说得真好。”
朱诺摇了摇头,她工作时见过许多老板、资本家,个个舌灿莲花,她拾人牙慧、学人画饼而已。
戴安娜在扶手上敲了敲,又抬起了手,撑住脸,歪着头对她眯起眼睛:“想不到你的演讲水平也不错——朱诺,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朱诺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回到办公桌后坐下:“您关于年终奖的许诺也不错,大家又干劲十足了。”
激励政策的确很有用——比如说,当戴安娜许诺在周薪外还分她5%的利润,她立刻就成为了一个干劲十足的主管。
她拥有一个21世纪的灵魂,自然知道许多激励政策可以用来调动工人的积极性,利润分享、股份奖励、补贴和福利,之后可以慢慢拿出来建设纺织厂。
戴安娜又说起另一件事:“听薇拉说,查尔斯去别的城市做生意了——唔,他们商人都是无脚鸟。不过,过两周他会来厂里看,所以还是要维护好厂里的状态。”
朱诺赶紧应了,又和戴安娜对接了一下工作进度和规划。
她才来一个月就升成主管,之前的领班和一些熟练工颇有怨言,但渐渐发现她能写会算、擅长商业谈判,那些闲话也就消失了。
当然,这也离不开戴安娜的支持——在人前,她从来没有反驳过朱诺,全心全意信赖她这个主管。
朱诺陷进自己的靠背椅里,翻起了账本,很快又神飞天外。
很奇怪,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她能俯视全厂,有一种强烈的掌控感。但当戴安娜的矢车菊香水飘进屋里,那种权力感就消失了,打工人的灵魂自动回到自己身体里,仿佛对面那把扶手椅才是真正的王座。
当然,打工有打工的好处,不用做决策、背风险,工作强度和心理压力都小很多。
所以,她对戴安娜不是没有崇敬的——一个十七世纪的寡妇,主动走上时代的潮头,研究新技术、拓展新市场,而非躺在丈夫的遗产上颐养天年,本身就令人刮目相看。那些《国内邮报》的剪报、北欧去往新大陆的航海图、朱诺和奥尔扬定期给她看的实验日志,都见证了她与这个时代漫长的缠斗。
朱诺不禁将目光从账本上挪开,投向戴安娜。这位新任纺织厂主正在窗下的扶手椅里读报,她最近似乎很沉迷于研究北欧各港口的吞吐量。
朱诺突然觉得,戴安娜不是掌舵者,她本身就是艨艟巨舰,正将整个十七世纪抛在身后渐暗的海平线下。
“说起来,我还挺喜欢这里的。”戴安娜埋头看着报纸,突然出声,“比那个大宅子热闹,又能和你说上话。机器声好像也不显得吵,倒让人更能看得进东西。”
“嗯,这种背景噪音很……均匀,不会让人分心,反而能屏蔽掉其他杂乱的声音。”朱诺解释了几句,“听久了不会觉得吵,倒能集中注意力。”
“好怪的理论。”戴安娜挑了挑眉。
朱诺忍不住笑。刚才想象中的巨舰消失了,戴安娜还是那个聪明但很犟的朋友,21世纪人人耳熟能详的科学知识对她来说还是有壁。
她突然心里一动,放下账本,拿起了羽毛笔。
“试想,如果你每天既要种地、盖房、织布、打铁,还要自己做衣服、造工具、磨面包,这样的日子多么艰难?恐怕事事勉强,终日劳碌,仍旧吃不饱、穿不暖。
“倘若,有人专门种粮食,有人做铁器,有人织布,有人磨面,大家再用各自的东西互相交换呢?农夫能更专心种地,铁匠能打出更结实的工具,纺织工人能做出更好的布料,再在市场上通过交易获得彼此的产品,每个人的日子都会过得更好。
“这便是分工合作之理,也是千百年来人类社会进步之道。
“各人专注于个人所长,使生产更高效,也使社群更加富足。行会、商队、城镇,甚至各个国家之间,都是靠分工、交换让资源流动,让彼此受益。
“以纺织业为例:去年我国纺织出口增长17%,秘诀就在于哥德堡专攻帆布、斯德哥尔摩精制细麻、林雪平主攻棉布。各城各取所长,不仅工人收入倍增,政府税收充盈,得以修缮斯丹冈河畔的旧路;更有异国商人慕名而来,购置布料,使瑞典商品行销四方,国富民足,皆赖此道。”
朱诺放下稿子,看向奥尔扬:“你觉得怎么样?好懂吗?”
奥尔扬托着腮,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很好懂啊,其实其中的道理大家多少都知道,但都是模模糊糊的、没法说出来。你这么一写,像是眼前一层雾气被人拨开了似的,许多东西都能看得更清楚了。”
“那太好了。”
朱诺蘸了墨水,将稿子最后改了改,誊抄了一遍,装进信封。
“我一会儿就给《每日邮报》寄去……我看了它好些文章,这是他们喜欢的风格,但不知道接不接收读者来稿。”
在21世纪,这不过是商科101的内容;但在17世纪,这些观点尚在襁褓之中,离亚当·斯密在《国富论》的开篇将它系统论述还有近100年。
既然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开始悄然提升,她要将更先进的理念一点点带入人们的视野。
定了定神,她再次看向坐在地上的奥尔扬。
后者正拨弄着纺纱机的轮子,眉头紧锁,几缕未纺完的线在纱锭上打着转。
朱诺早已绞尽脑汁回忆过久远的中学历史纪录片,但也只想起珍妮机的突破在于把旧式机器横放。所以,她只能给出“把纺纱机放倒试试”这样模棱两可的建议,剩下的让奥尔扬自己琢磨。
朱诺蹲下身,戳了戳歪倒的纺纱机底座:“横过来之后,纱线张力是不是更均匀了?”
“均匀过头了!”奥尔扬揪着乱成一团的麻线,嘴里念念有词,“先竖着纺,纱锭自重还能带紧线头。现在平躺着,线轴动不动就打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