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又安静下来,只是在院子里走着。
亮晶晶的水珠顺着荷叶的纹路滚落,两人绕着莲花池,和曾经迟熙在外忙完一天,回来带着佩剑绕池散步一样,有虫鸣,有荷花,有湿漉漉的空气。
今朝唤他:“师尊。”
不一样。
迟熙侧头去看他。
他不是一个人走了。
那把为他生、为他死的灵剑修成了人形,站到了他身边。
于是未来很久的岁月里,他都不会再是一个人。
“师尊。”今朝掬着一捧剥好的莲子递到迟熙面前——他将迟熙方才塞给他的莲蓬剥好了。
迟熙捏起一颗放入口中,新采的莲子清新甘甜,唇舌间尽是熟悉的味道。
他这时想,如果悠然一生都这样度过,倒也不错。
傍晚,日薄西山,一众弟子成群结队地去饭堂用膳。
开山大典刚过,派中有了变化,但仍然是到处都井井有条。
年轻人总是不喜欢落单的,不过一会的时间,这些新来的弟子们就热络熟识了,一阵阵欢声笑语让藏风山也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
迟熙原先很喜欢这些烟火气,喜欢这些热闹的喧哗,谢戎还在的时候,他和师弟师妹们也是每天在一起吵吵闹闹的。
但时间是可以磨平一个人的,五年的岁月里,太多太多的担子都压在了他的肩上,门派事、人间事,有纷争、有祸乱,一件又一件都让他不得喘息,他一个人担着春坤派所有的骂名,不知何时起,疲惫成了常态。
他渐渐融不进这片热闹里了,在外面左右逢源的话说得多了,师弟师妹与他说笑,他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或许从开始思考该如何应对的时候,他就已经被这种热闹排除在外了。
于是他开始喜欢独来独往,喜欢一个人在人烟稀少的时候到外面散步,或者干脆只待在风不渡里看看荷花,出门喂喂仙鹤。
他觉得自己这样也像个隐士,潇洒自由。
藏风山是座篁山,夕阳斜照时,漫山都是翠竹的影子,等到饭堂中弟子徐徐散去了,他们才并肩从竹间小径走下来,迟熙素白衣炮,拢着仙鹤刺绣的薄纱,今朝则是一身银蓝色的劲装,袖口用深蓝色的绸带扎紧。
迟熙侧头问身边的人:“想吃什么?”
今朝说:“听师尊的。”
迟熙笑道:“这么久没回来,今天吃你愿意吃的。”
今朝闻言努力回想了一下记忆中的饭堂,他那时又不是人,哪里知道什么好吃,他只知道迟熙常喜欢点一碟龙井虾仁和一碗板栗山药汤。
“龙井虾仁和板栗山药汤。”他回答。
山间的晚风吹到身上总是很舒服,迟熙的目光顺着长长的睫毛落到今朝身上,“好。”
饭堂里十分清净。其实迟熙已经有几年没吃过这两道菜了,他有个小习惯,觉着一道菜好吃就会频繁地去吃,直到再不想吃了,再去寻找下一样入得了眼的菜,醉魂碎了不久,他就吃腻了这两道菜。
山药汤上方飘着淡淡的热气,迟熙舀了一勺汤放入口中,汤的味道很鲜美,许久未吃过了,如今只觉香而不腻,是记忆中的样子。
他又撩起眼帘,看向对面喝口汤就快要把自己埋进碗里的人,那人的睫毛上漫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汽,黑黑的瞳仁是认认真真的神态,里面似乎只容得下那碗热汤。
迟熙笑着伸手过去,将他的头发撩到了而后。
其实,一个人太冷清,一群人太喧闹,两个人才是最好。
此间二人,他就算坐在了一片热闹的人间里。
回风不渡的林阴小径上,竹影摇曳。这条路迟熙走过几千次,但自他继任掌门后他就再也没有认真看过这里的风景了,他走得很慢,今朝也跟着慢下来,他们安安静静地走在一处。
人生又哪里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条路,两个人,吃完晚饭在竹林中散散步,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了。
行至一棵竹子前,迟熙摘了一片竹叶放至唇边,轻轻吹动。
竹音悠扬,与晚风相和,他闭着眼靠在一根碧色的竹子上吹奏,随意披散下的青丝和衣上白纱顺着风的方向飘动着,有一截衣带飘得稍远了,被今朝抓在手里。
迟熙睁眼,移开唇边的竹叶问今朝:“你觉得这里和原先比,怎么样?”
五年前,这里的竹子并没有现在这么多,稀稀落落的几棵,还有一些兔子和仙鹤,后来忘了因为什么原因,反正是将兔子送走了,仙鹤送到了原本就养着一些仙鹤的黎忱那里,而这里则种上了更多的竹子,四季常青。
“都很好,”今朝说,“原先有原先的好,现在有现在的好。反正你在这里,就都是好的。”
他只是一把灵剑而已,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抱负,他是为了迟熙回来的,于他而言,迟熙在的地方就是最好的。
迟熙望着被今朝握住的那一截衣带,捏着竹叶想,原来做隐士,也是两个人才好。
“当年大战为什么会忽然灵力衰尽,你查清楚了吗?”今朝问。
迟熙摇摇头。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隔了半晌,今朝忽然又道,“是真的吗?”
“你觉得呢?”迟熙言笑晏晏。
“我不知道。”今朝实话实说,“我觉得你现在并不想说实话,而且你很容易就可以骗到我。”
迟熙被他说的一噎,尴尬地笑了两声,“哈哈,是吗?”
今朝点头:“是。”
迟熙:“……”
今朝还在坚持发问:“是真的吗?”
“你刚刚不是说不信吗,既然不信,还问我做什么?”迟熙欲哭无泪。
今朝只是看着他,未有言语,可眼里的意思分明是要问个明白的。
迟熙在这份倔强里败下阵来,他抽回自己的衣带,移开目光不与今朝对视:“……不至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他说,“不过确实受了点伤。”
“一点伤?”今朝问,他依旧紧紧盯着迟熙,他不相信能让迟熙在五年之内如此性情大变的伤会是“一点伤”。
“醉魂啊,”迟熙换了个称呼,无奈地说,“你给你师尊留点脸面吧。”
今朝还想说什么,听见这句话又合上了嘴唇,他毫无征兆地上前一步,一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节夹下迟熙唇边的竹叶。
迟熙诧异望去,他看见今朝眉间皱起得很深,而今朝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
“别皱眉啊……”迟熙轻轻按住他的眉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