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冥正在叹气。
他并不是一个经常叹气的人,但他已不能不叹气。
一个人若做了父母,总会有一天想要叹一口气的。
他本以为自己会因为贺星阑叹气,结果却先因为柳无咎叹气了。
一个人叹气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要喝酒的。
但贺青冥没有喝酒,因为柳无咎点菜的时候,让伙计把酒一并带走了。
他或许并不是真的不要贺青冥喝酒,只是他已经习惯了不喝酒,也已经习惯了,贺青冥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是不喝酒的。
柳无咎尝了一口,皱了皱眉“辣。”
贺青冥道“江城人的口味一向偏辣。”
柳无咎道“可是你不吃辣。”
他道“我去去就来。”
贺青冥还没来得及拦他,柳无咎便已离开。
他离开的时候,好像一阵风。
柳无咎的身法已经越来越快,他的轻功已几乎要赶上贺青冥。
但这孩子的轻功,为什么总用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呢?
这些年来,他教了柳无咎很多,柳无咎也学的很快,很认真。
但只有一件事,柳无咎也学的很认真,却不是贺青冥能教给他的。
君子远庖厨。
贺青冥头一次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已经老了。
他已不能明白这少年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人生何处不相逢。”
一道优美的声音传来,贺青冥看时,只见一蛾眉云髻的女人娉娉袅袅地走来。
娉娉袅袅十三余,这一个女人已经是徐娘年纪,却仍然不减半分风韵。
她美的好像是远山外的雾,阁楼上的云,如烟似雾,似幻非真。
她的一对翦水秋瞳,也似那秋天的晨雾,晨雾下的秋水。
许多男人只看了一眼,便已将余生溺死在这一汪秋水里。
秋玲珑微微一笑,道“原来是先生。”
贺青冥却好像不是男人,他甚至似已不是一个人。
他看着她,却好像透过雾气和秋水,看到了潭水深处的淤泥。
夏日再鲜艳的花叶,沉到水里,也只会变成淤泥。
他道“夫人。”
秋玲珑脸色微微一变,还没有哪一个男人会这样看她。
她虽然已经嫁人,在江湖上也有“玲珑夫人”之称,但很多男人见到她,并不会称呼她为“夫人”。
她并不像夫人,何况他们也不愿意想起她已是别人的夫人。
岳天冬道“哼,我早就说过,不是所有男人都吃你这一套的。”
秋玲珑冷冷道“那又如何,这世上总有男人吃这一套。”
她又看着贺青冥,道“世上若是像先生这样的男人再多一些,女人也就能过的好一些。”
岳天冬不以为然,道“若都是他这样的男人,这世上岂不是很无趣,你这样的女人,岂不是很无聊?”
秋玲珑却吃吃笑了起来,道“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知道,你说起这些大道理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岳天冬不说话了。
秋玲珑道“敢问先生,你这次下江南,可是为了什么?”
她虽然问的毫不经意,但她和岳天冬都不禁有些紧张。
任何人在贺青冥面前,都忍不住要紧张。
他们还不知道他是贺青冥,却已知道他一定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这样的一个人,最好不要和他做敌人。
他们都很明白这一点。
贺青冥却道“江南好。”
秋玲珑二人不由得一怔,转而又大笑起来,岳天冬道“好!好!好!”
秋玲珑一边笑,一边竟低低唱了起来“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她虽在笑,目中却似已有了泪光。
岳天冬瞧着她,眼里似乎也有了一丝惆怅。
她想到了谁?他又想到了什么?
是那春花三月的江南,还是那张狂肆意的少年岁月?
少年和少女,总是这世上很美好的事物。
只可惜,他们和世间大多的美好一样,总是一去不复返。
秋玲珑望着贺青冥,目光似已痴了,她道“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岳天冬还是在笑,笑容里却又有一段愁肠。
秋玲珑的声音很轻,轻的就像是一场梦。
贺青冥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秋玲珑慢慢道“是啊,是啊,不必……”
她忽然又想起一个人。
跟贺青冥完全不一样的一个男人。
他就像是七月的骄阳,又像骄阳上盘旋的一只凤凰,那个男人有着太阳一样热烈的光辉和笑容。
太阳虽热,却离人很远。
或许太阳和霜雪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想,他们都一样的远,一样的不曾有人走进他们的心里。
这个道理,她在出嫁之前就已经明白,她只是心有不甘。
她也并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秋玲珑。
这个名字有多高的荣光,就有多重的枷锁。
一个骄傲的人,只会追逐一个同样骄傲的人。
但两个同样骄傲的人,都不会肯为对方低头。
贺青冥忽然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