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咎——!”
贺青冥奔走四顾,呼唤着柳无咎的名字,寻觅着柳无咎的影子。
清风徐来,竹林飒飒而动,他忽而心有所感,侧身回望,只见柳无咎站在不远处的一条羊肠小道,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两人不约而同地走近了,却又隔着一步停下。
无论聚散,他们总是这样默契地守着这一步的距离。
往常柳无咎总为着彼此之间的默契窃喜,今日却不知为何,心中顿时生出一点惆怅。
这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却也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隔阂。
他盯着贺青冥的足面,而后视线上移,最后变作平视。
如今他已不必再仰视贺青冥了。
柳无咎道:“温阳走了?”
贺青冥道:“你不必理会他,他那些话,只怕不知对多少人说过。”
“是么?”柳无咎道,“可我觉得他这次是认真的。”
贺青冥道:“他哪次不是认真的?”
旁人只有一颗心,一颗心只装下一个人,温阳却不一样,一颗心掰开分作几十瓣,每一瓣里都装着一个人。每一个人,温阳都爱的轰轰烈烈,但一场轰轰烈烈过后,又什么都不是了。
“你很了解他。”
“温阳为人风流成性,这已是江湖上不争的事实,无咎,这一点你也一样知道。”
“可是十五年前呢?”
贺青冥忽然有一点恼,道:“无咎,我早就说过,十五年前,我甚至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谁。”
“但你一直记得他,他也一直记得你。”柳无咎道,“他来的远比任何一个人早,甚至也比洛十三早,所以你一直记得他,若不是他被温侯抓回去关了禁闭,也许你和他早就做了朋友,也许洛十三就不再是你的第一个朋友。”
贺青冥明白了,“……你不是跟他计较,你是跟我计较。”
柳无咎却道:“我只是跟我自己计较。”
往事不可追,但贺青冥的过往,从头到尾都没有柳无咎的身影。
贺青冥莫名有点生气,“今天这件事,我已与温阳解释过,难道你要我再跟你解释一遍?至于从前……难道我从前认识什么人,有什么朋友,他们每出现一个,我都要来跟你解释一遍?”
柳无咎瞧着他,似乎也有一点气,“是,你的确不必与我解释,我只不过是你的弟子!”
“你不只是——!”
贺青冥脱口而出,又陡然怔住。
柳无咎顿了顿,嘴角勉强抿住一点笑意,“不是?不是什么?又……还是什么?”
贺青冥脸上忽然一片空白,他似乎很是茫然,很是无措。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把柳无咎当做什么。
柳无咎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是他们,柳无咎在他心里,却只是柳无咎一个人。
他陡然惊觉,在他还没有发觉的时候,柳无咎竟然已变得如此不一样。
但他不知道这个“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本该知道的,可是他实在没有经验,最要命的是,他从没有想过他和柳无咎之间,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哪怕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看着柳无咎,依旧依稀可以看见从前那个孤苦伶仃的少年。
贺青冥苦笑道:“无咎,你为什么总是……逼我?”
柳无咎一怔,贺青冥道:“从前你总是听我的话,现在却怎么也不听了,近年来,你一直问我,试探我,渡江以来,更是总跟我吵架,跟我置气……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
原来贺青冥什么都知道。
柳无咎喉头一滞,道:“是我不对。”
“我没做过师父,也不知道做的对不对,但是无咎,你的问题,我一直记着,你说想和我一直在一块,我也记着。”
柳无咎猛的看向他,一脸不可置信,整个人瞬间紧张起来。
“我只知道,有时候,我已有些厌倦……无咎,待一切事了,我想和你回西北,就像你说的,造一间屋子,种种花、养养鱼,再一块弹琴、填词。”
柳无咎心中震动不已,贺青冥这番话,若换了一个人来讲,无异于是要托付终身。
可是这番话碰上贺青冥,一切就不那么确定起来。
但正如贺青冥已经怀疑他们之间是否还是师徒一样,柳无咎也开始怀疑起来一件事——也许贺青冥是喜欢他的,只是贺青冥自己还不明白。
想到这里,柳无咎的魂魄几乎要烧了起来!
柳暗花明,他本以为一生都没有希望的事,却似乎早在悄然流逝变化的时光里,撕开了一个口子。
他恍然发觉,他们毕竟已一同度过了七年的时间。
柳无咎已不再是半大不小的孩子,而贺青冥也不再是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了。
二十出头的贺青冥,总是锋利而冷酷的,他的温度总藏在那一截剑刃之下。
如今青冥剑却已无法把贺青冥藏起来了。
柳无咎心念转过十八弯,贺青冥却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可那都是未来的事,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柳无咎的未来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他。
南宫棠也好,其他人也好,温阳有一点没有说错,柳无咎还太年轻,往后他的身边还会有许多人。
就像他的过去,柳无咎的未来,也一样会有很多人,比他的过去里见到的人还要多。
柳无咎嫉妒他的过去,可是贺青冥明白,过去终究会过去的。这是他花了这么多年终于明白的事。
过去的人,虽然留在记忆里,虽然也很重要,有时候重要得让未来嫉妒,但故人终究已经成为故事。
人们会缅怀故事,但世上有几个人会一直活在故事里呢?
何况是柳无咎这样的人。柳无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注定是要好好地活的。
他知道自己对柳无咎很重要,也许他是柳无咎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但如若他成为过去,柳无咎也一样会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