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进门槛,看了看一旁的长弓,“看来你早就准备好了。”
“也没有很早。听了你在船上与我说的那些,才让他们备了这弓箭。”
屋外又传来一点细碎声响。我抬头看他,“这是?”
“让他们收拾一下,免得门口都是血腥味。”
“啊……我也沾了些。”我脱下袖口满是血色的外衣,随口笑道:“收拾一下,顺便毁尸灭迹?方应看,你到底是哪边的?”
方应看又坐到窗边那舒服的躺椅上,悠哉地问我:“你觉得呢?”
“那位知州大人恐怕就没对你有过好印象。”我洗了洗手上污迹,但身上还余一丝血腥味飘荡,“至于那些贪官么……他们估计一开始还觉得,你是米公公派来救他们的吧?”
“宴席当晚就离了扬州,再不灵光的人也能看出本侯的态度。”方应看一嗤,“说到底,这事本来就与我们没什么关系。”
“却没想到变成现在这样?”我忍不住笑出声,往他身上弹水珠,“现在倒好,两边都不待见你。”
屋外声响渐息,又恢复了夜晚山林的寂静。我耳尖地听见有雨点落在竹叶上的声音,正想去关窗,方应看突然开口问我:“你方才想说什么?”
“方才?”
“那些人来之前。你出来不是有话要说?”
“啊……”
我这才猛然想起那块玉石。对,今晚的重头戏原本应该是它……我竟一时完全忘记了。
“对喔。”我回屋拿了玉石攥在身后,走出来对方应看道,“确实是有话……要跟你说。”
经过刚才一通打断,我反而没了紧张感,干脆想到什么说什么:“我最近得了一块好玉石,是我见过最好的,送给你。”
我把那块比我手还大些的玉石递给他。方应看明显有些意外,接过翻了翻,半晌才开口:“整块的和田籽玉,确实难得。……怎么突然送我这个?”
我大大方方抬头看他,“这玉还未雕琢。我本想雕成物件再送你,却一直没决定做个什么。长命锁、扇坠、婚饰都考虑过,但好像都差点意思。”
“……婚饰?”
“所以我决定,直接把玉石送你好了。神通侯府能找到的能工巧匠更多,肯定做的更好看,你喜欢什么便雕什么吧。而且,我觉得这样,也很配你。”
“你好像总有很多种面具,每个人对你的评价都不尽相同。我看的越多,离你越近,就越是倾心。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我也不是当初那个必须远离你冷静、或是需要你保护的我了。”
“大婚确实不远,我现在所提,也并非重谈我们之间的感情……今日,只是我的一点任性。”
“我想在正式的三书六礼之前,按我家乡那边的规矩走一遍。”
我站在他面前,语气越发轻快,但含了十分认真,笑着看他:“方应看,今日,我以这块玉石为证——我爱你。往后余生,无论怎样的艰难险阻、风雨飘摇,无论世事变幻、祸福吉凶,我都想与你携手并行。”
“我今日所问,既不代表神侯府也不提及自在门,只是‘我’对‘你’的邀请——你可愿余生都与我一同?成为这世间,我最重要的人。”
“——以夫妻之名,结百年之约。”
“……”
我不知该怎么形容这时方应看的神情。有些茫然、有些惊诧、有些锐利,不过更多的是温柔,是他平常看我的那种目光;在这之外,还能觉察出一丝隐约的危险意味。
但我现在心情正飞扬,也不管那些弯弯绕绕,只是盯着他,等着他的回答。方应看动动嘴唇,终是开了口,没有反问也没有绕圈,简单却清楚地回答我:
“愿意。”
*
拖了一晚的雨终于哗啦啦下了个痛快。竹林被风吹雨打的呼啦作响,豆大的雨滴落在屋顶,又攒成无数水流汇进清溪。木窗没关,我被洒进来的雨滴打湿衣服也懒得去管,心中喜悦几乎要冲淡杭城乌云:“好,那现在你就是我的未婚夫了!”
‘我的’这两个字实在是让人心潮澎湃。虽然知道他一定会同意,但我嘴角仍是忍不住上挑。方应看重复了下:“未婚夫?”
“…”
“那按照你那边的规矩,定情之后,还有没有什么?”
方应看把玉石小心地放在桌上,单手揽我入怀。我一愣:要说有……也算有。我眼珠一转,决定干脆走个全程,便点点头,双臂环上了他的脖颈:“有啊。这之后,要……”
“……唔…………”
话音未落,方应看仿佛知道我之后要说什么,直接捏着我的后颈亲了上来。他这回的吻强势至极,我只能顺着他的节奏,才坚持了一会就有些腿软。
屋外雨声也离我而去。一吻终了,我脑子有些迷糊,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喘气。方应看抱着我稍稍沉默,随即开口问我:“今晚这些话……是你与我的约定?”
如果我脑子清醒,就能立刻察觉出他声音里带的危险底色。但这时的我明显难以集中注意力,稍微想了想,就果断点头道:“对!”
“好。”方应看得了回答,又亲昵地凑过来吻我的唇角,“这一百年,一日、一个时辰,都不许少。这辈子、下辈子,就算千年过去,以这玉石为证……你都要与我同行。”
“当然。”我和他额头相抵,十指相扣,只觉我们二人的心意从未如此澄澈相通,“我这不是好好握住了你的手?”
方应看闻言,反而先松开了手,把我横抱起来,似乎真是认真诚恳地发问:“这之后呢,还有没有什么?”
…
…
…
屋外雨声潺潺,汇流成溪。
屋内灯光尽熄,声响渐起。
…
…
…
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第二日早晨就放晴了。
我本以为很快就要启程回扬州,方应看却说不着急,不如再呆两日。我走出门看了看满是泥泞的山间小路,果断赞同了他的提议。
趁着小溪涨水,我猛猛钓了一波鱼——算是一洗前天零收获的耻,当晚小桌上便多了好几条香喷喷的烤鱼。方应看闲来无事在亭中挥墨,我也凑过去在一旁煮茶围观。他边写字边与我闲聊,说今年的茶叶味醇香幽,大多能卖个好价钱;说回汴京之后,怕是少有这么悠闲的时光随意挥洒。
……
……
于是,三日后,我们登上了前往扬州的画舫。
*
“……嗯,知道啦。那我先走了。”
快要进入扬州地界,我跟方应看挥挥手,转身跳上岸。画舫悠悠向渡口驶去,我看了看身旁安静的女子,“我们也走吧?去扬州府。”
女子无声点头。她看上去就像路边的寻常姑娘,扔进人群就找不着的那种,任谁也想不到她是神通侯府轻功隐匿数一数二的暗卫。我看看天色,算了下时间,又拦住她:“不过,倒也不着急,要不我们先去吃一顿?……让你们送了那么多顿饭,有点不好意思。”
女子微微低头,“全听夫人吩咐。”
我一愣,这怎么就叫上‘夫人’了?……
“…………走吧走吧!”
我按着记忆带她去了一家老字号食肆,刚找了个位置坐下没多久,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那可不,这回肯定让那些狗官都滚出扬州!”
我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那位仁兄,赶忙缩了缩头,防止他看见我。我偷瞄了眼:还好,他隔着好几桌正高谈阔论,一时应该是不会发现我。
“夫人,怎么了?”女子不动声色地挡住我,低声问我,“要解决掉吗?”
“???不用,”我吓了一跳,赶忙按住她,“真没事,吃饭,吃饭……”
我安抚住她,又侧耳去听那边的谈论。“知州大人真是太厉害了,咱们好日子可算来咯……”
“就是,这位大人要是能一直在咱们这就好了。”
“可是那些人官官相护……知州大人能应付的过来吗?”
“你没听那话本嘛!大人是什么人——那可是神仙转世!肯定能行!”
……越说越离谱了。
我心如明镜,却还是有些不是滋味。这些人此刻越是相信,越是期待,最后就越会……记恨他。女子早就吃完安静等我,我草草啃了最后两口米糕,对她道:“走吧。”
–府衙院墙外–
我们一路飞檐走壁,终于赶到了扬州府。我跳上高墙瞧了瞧府衙布局:“能直接轻功进去吗?”
女子点点头:“我可带夫人进去。彭尖大人说,里面没有高手。”
看来彭尖真被派去保护了这知州一段时间……也不知他现在在哪。我脑中算了算路线,与女子说了大概布置。她沉默地听完又沉默地点头,拉起我几个跳跃便无声进了府衙。我们避过巡查衙役,悄声向正堂而去。
…
–热闹茶馆–
“我听说今日知州大人就要给那些狗官定罪了!”
“你这又是哪来的消息?”
“我堂兄说的,他家外甥在府衙当差,这能有假?”
“哎哟,那今日可是有大喜事!”
“……”
…
–某间暗室–
有人咬牙切齿:“方应看今日才回来……之前是谁说,有办法让方应看和那新来的老头对付起来的?!他人呢?!”
有人冷笑:“对付起来?派去的人都没消息了,哪有人证回来给他栽赃?人自己都畏罪自杀了!”
有人语气绝望:“那可是神通侯……逃不过,逃不过啊……”
有人心怀希望:“神通侯今日回来,是不是上头还没想让咱们死?说不定他能跟知州说说情……”
有人心思急转:“我早说要跑,你们都不跑!我不等了,再等官府要上门抓人了!”
…
–扬州府正堂–
书吏抖了抖刚写好的奏折,恭敬将其递给了站在一旁满脸严肃的男子。
知州接过奏折,一展这写满了罪状和名姓的纸张。他仔仔细细看过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才终于满意地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