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六月,年仅九岁的毛文博从渡轮回到家乡的路途上,看见他从小长大的那座宅子如今已经荒草丛生、腐蚀凋敝。轮船摇摇晃晃,他和父亲带着的大小包的行李,也随之在船舱中晃动起来。船舱闷热又狭窄,夏季的津江地区湿热无比。
回到长大的故地,这里与毛文博印象里几乎一样。绵延不断的青绿山丘,不断有运煤车开走的呜呜声,他甚至能听见矿山底下,矿镐一下一下凿撅着煤矿的声音。那时的他尚且年幼,只能依稀记得每次与母亲乘坐渡轮,去往江对岸的煤矿,工人热火朝天,四处都是运输车的轨道,让人无处落脚。矿山山洞黝黑深邃,仿佛一进去便再也出不来。
荒宅年久失修,无人居住,毛文博回到景星乡的第一天,住的还是家属大院。父亲毛健全一边收拾着筒子楼的屋子,看了看站在家门口的毛文博。
他伸出手拍拍小孩的肩膀。
“去把书包收拾一下,明天去上学。”
“去哪?”毛文博问道。
“子弟学校。”毛健全理所当然道,“现在改名了,叫景星小学。”
毛文博没回话,面无表情的摇摇头。
“没事,我让人带你去。”毛健全说。
筒子楼的傍晚时而闲暇,只有楼边黄斛树上的知了叫声,时而也吵闹,大人们在院门的坝子口下棋打牌,喊得天昏地暗。而毛文博像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回到他成长之地之后,反而更显生疏。他站在三楼的楼道间,天边晚霞绚丽,而黄昏斜阳刺眼。廊道一片金黄,他站在靠栏边,没太在意往三楼走的那个小孩。
小孩背着斜挎包,穿着跟自己一样的白色马褂,没过膝的短裤不知道是不是亲戚家里的堂兄表兄换下来的,一头短发看起来活力四溢。他悄咪咪走到三楼对门,靠着门听了听里面,随后拿着钥匙开门。不一会毛健全也从那屋里出来,再不久那小孩也出来,沿着老旧的楼梯往下走。
他是不是还往这边看了几眼?毛文博不知道。他翘着脚趾,穿着凉鞋,傍晚地上的凉风不断往筒子楼的楼顶吹着,而毛文博踮起脚,朝着家属大院不远处的那块树林空地望去,刚刚从三楼对门下去的那小孩正玩得欢,却又不知何时回来了。
毛文博站的累了,回屋休息。
屋里的毛健全看着报纸,见毛文博进来,他半放下报纸,老花眼镜脱落在鼻梁上,反射出屋里灯泡的光亮。
“明天中午饭也在学校吃。”他说,“没事,我让弟弟跟你一起过去。”
“弟弟?”毛文博也没想出来哪多出来个弟弟。
“就是对门家的。”毛健全笑笑,“明天你就知道了,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弟弟吗。”
毛文博摇摇头,“现在不想。”
“怎么又不想了?”
“他会抢我东西。”
毛健全哈哈笑了两声,“都不认识怎么知道他会抢你东西呢,万一他还分你东西呢。”
毛文博没再接话,似乎真的在思考爸爸这句话是真是假。
厂区的夜晚并非悄悄一片。坝子的龙门阵还没结束,特别是夏天。屋里没有空调,小孩跟着大人们,一起搬着凳子到楼下的坝子歇凉。坝子的小池塘传来阵阵蛙鸣,萤火虫在四周飘荡,毛文博站在矮凳上,望着自家的窗口,楼下坝子处的萤火虫和蜡烛光线透过玻璃似乎折射成一道道五彩斑斓的光束,将小孩的面庞照亮。
他听见房子大门锁舌旋开,便转头一看。
“还没睡呢。”毛健全提着一个袋子,腋间夹着手电筒,宠溺地摸了摸毛文博的脑袋。
“睡不着。”毛文博说,好奇地望向爸爸手里提着的袋子。
“矿上的资料文件。”毛健全说,“睡觉去吧。”
“嗯。”毛文博点点头。
“诶等哈儿,洗脸洗脚了没。”
“还没。”
毛健全又放下手里的东西,把屋里的热水壶和盆搬了出来。倒了小半壶热水,用毛巾沾了水,又拧干后才把洗脸帕给毛文博递过去。
洗完脸后的水又倒在洗脚盆里,毛文博坐在矮凳上,两只脚踮着脚尖,将脚指头微微伸到热水里,又突然地、蜻蜓点水般缩了回来。
“烫。”他说道。
“哪有这么烫。”毛健全蹲在一旁,伸手试了试水温。他用一只手舀起点水,浇在毛文博脚上。而小孩乖乖抬着两只脚。毛健全一边浇水给小孩洗脚,一边念道:
“明天午饭在伙食团跟弟弟一起吃,饭票在老师那里;新学校多交点新朋友;被欺负了记得及时告诉老师,回来告诉爸爸。”
“要是弟弟被欺负了呢?”毛文博问道。
“那也保护弟弟。”
毛文博洗好脚,也没擦,光脚站在地面三两下跳到了屋子的小卧室。毛健全没在客厅开灯,点上蜡烛看着。卧室的门没有关紧,凉风透过窗纱又吹到卧室与客厅。
深夜闷热,毛健全吹熄蜡烛,睡在毛文博身旁,用一面草扇子在毛文博旁边轻轻扇着风。
毛文博是自然醒的,早上筒子楼热闹也吵闹,他很早就被一楼早餐铺开店门的声音吵醒。跟毛健全一起洗漱,他站在家门口,看见对家的那个小孩光着膀子出来刷牙,背上的红印特别明显。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把挂在家门口晾衣绳上的白马挂穿上。
对门的文丽萍指向这边,毛健全便看到池岁星顺着他母亲的手指,朝自己这边看来。池岁星三两步跑过来,毛健全也推了推毛文博的背。
池岁星还没跑过来,就已经把手里的一个窝窝头伸到身前。
“快点,上学要迟到了。”他说道。拉着毛文博的手就往楼下跑。
“星星,好生上学。”身后文丽萍的声音传来。
“知道啦!”
池岁星拉着毛文博往楼下跑。
“你慢点。”毛文博说,生怕他拉着自己摔倒。
“你叫什么?”池岁星问道。
早晨的厂区一片欣欣向荣,家属大院的筒子楼和职工的单人宿舍不停有人进出,乘着渡轮去往江对岸。毛文博不喜欢和路上的人打招呼,他连一个人也不认识,可池岁星像是能认识每个人,他活像个出笼的小老虎,讨人欢喜。
毛文博没再理那些大人,自顾自地往前走。池岁星在后边追着,追上他就拉着手,挠挠毛文博手心。痒痒的,却又小心翼翼,像是在试探。
“你干什么?”毛文博抽回手。
池岁星天真笑着,告诉他挠手心表示喜欢。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其他人跟毛文博说喜欢自己。他主动拉着池岁星的手走了一段,指给他看他从小是怎样坐船离开景星乡,又是怎样坐船回来。
两人在路上走着,似乎忘了今天出门较晚,直到学校依稀在山脚下可见,池岁星又拉着毛文博跑起来。
“要迟到啦!”池岁星大声喊道。听到这句话,毛文博便埋头往前冲。下坡的路俩小孩跑起来,附近去上学的孩子们也跑起来,微风吹着毛文博稍长的卷发,向后捎去。直到跑完这段不长的下坡路,毛文博回头看,池岁星似乎有些刹不住脚,朝他这边儿冲过来,一下子撞进怀里。
“你好重啊。”毛文博抱了抱池岁星说。后者喘着气,看看天空的太阳,似乎是在估算时间。
“没迟到!”他说。
子弟学校是建在山脚下,然而学校却一直延伸往上,越往山坡上走,年级也越高。整个子弟学校包含小学到高中,校门进去的第一栋教学楼就是小学,学生不多,一年级一个班。池岁星带着毛文博去三楼三年级的教室,看见哥哥进教室后,自己才回到一年级一班。
毛文博不知道景星小学要不要戴红领巾,他走进教室,看见同学们都带着,于是他也从书包里拿出一条折叠整齐、一尘不染的红领巾熟练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