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是。”
毛文博看着池岁星手上一手的泡泡,在太阳落下的最后一缕光下五彩斑斓。
“晚上我们去找萧哥吧。”池岁星说,“就是中午跟我们一起打弹珠那个,他五年级了。”
“那他下午的时候怎么没来。”毛文博问。
“萧大妈不让他出门。”池岁星说起她便摇摇头,“刚才我们回家的时候他们还在吵架呢。”
“那你还去找萧哥?”
“去。”
两人洗好碗后太阳已经落山,平常池岁星一个人洗碗的时候更快一些,今天跟毛文博一起洗,不知道怎么反而满了。他手指头有些坑坑洼洼的,被水泡多了的痕迹。池岁星把手伸到毛文博面前,问这是什么回事。
毛文博嫌弃地把他的手推开,“让你别玩泡泡,水泡多了就这样。”
筒子楼下,只有几家开着灯光,路灯旁聚起大人,女人在织衣,男人在高谈阔论。离得太远,毛文博只能依稀听见矿场,工资之类的字眼,似乎日子都不好过。
池岁星带着毛文博悄悄摸到楼下,看见跪在一楼家门外的萧旭飞。路灯光刚好被楼梯拐角挡住,在阴影里,池岁星眼中的一楼萧家像一个寂静的坟场,一旦发出声音或者违反规矩,埋在坟场里的僵尸鬼魂便会像爷爷小时候给他讲过的鬼故事般,掀棺而起。
毛文博被池岁星按在原地,而后者自己悄悄靠近萧旭飞,小声问道:
“萧哥。”
萧旭飞听声音就知道是池岁星,他也小声道:
“带吃的没?”
“带了。”
池岁星从兜里掏出一包葱香饼干,他出门时从家里拿的。萧旭飞几乎是一口把饼干塞进嘴里,毛文博看他的样子,像是饿了许久。他刚想提醒别噎着,可一想到这是在萧家门口,他又鬼鬼祟祟藏在楼梯下的阴影处,毛文博便没敢说话。
他看见萧旭飞慢慢咽下饼干,估计萧旭飞也是饿习惯了,知道这时候吃东西不能太急。
池岁星从门口溜回楼梯的阴影处,才带着毛文博一起走到筒子楼外。筒子楼口的大人们闲聊,池岁星跟妈妈打了个招呼,准备继续去周家坝子那边继续刚才没分出胜负的游戏。
夜晚的景星乡除了家属大院和职工宿舍亮着灯,还有院坝上与建在半山腰上的农家。池岁星出门前拿了个小手电筒,是他冬天时候上下学走山路时候用的。手电筒的灯光不太亮,只能照亮前方的一小块地方,但今天的月光很好,前方的路虽然模模糊糊,但还算能看清楚,不至于掉到周围的荒草丛里。
周家坝子上,刚吃完饭的大人小孩聚在一起,跟筒子楼那边一样。周立言丛大人们聊天的桌面上抓了一把瓜子,分给他们。毛文博看见池岁星直接把瓜子往嘴里放,着急对他说不是这么吃的。
“我知道。”池岁星把瓜子壳吐出来,“我不会用门牙磕,只好放嘴里磕。”
他用手掰一掰门牙,把嘴张开给毛文博看:“而且。我门牙快落咯。”
毛文博伸手按了按池岁星门牙,确实很松了,估计这几天就要掉了吧。池岁星伸手拉着毛文博的手,“哥哥,掉牙疼吗。”
毛文博回忆了一下自己掉牙的时候,“不疼。”
“真的?”
“嗯。”
“我妈妈老是吓我。”池岁星嘟着嘴抱怨,“她说牙齿老是不掉的话,她就用一根线绑在我牙齿上,然后另一头绑在门框上,用力一关门,牙齿就被拉下来了。”
池岁星越说越害怕,不免紧紧抱着毛文博,“好嘿人哇。”
“跟你开玩笑呢。”毛文博安慰道。
晚上天黑,光亮不明显,晚上不能继续打弹珠,大人们也很少让小孩天黑出门,即使是在离家较近的坝子。池岁星干脆在旁边摆龙门阵的大人们一旁搬了两根长板凳过来,刚好够他和毛文博,周立言和张浩四个人坐。他们嗑着瓜子,一边听大人们闲聊细语。
“萤火虫。”池岁星指着半空中。
毛文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萤火虫和天上的星星汇成一片,然后被一个匆忙跑来的人影挡住。
萧旭飞是偷偷溜出来的,他在一堆人影中好不容易看到了他们。
“你们今天没耍游戏吗。”他问。
“萧哥你怎么来了,你家里人让吗。”
“嘘。”萧旭飞说道,“我悄悄跑出来的,耍不了好久。”
“那你可以跑回去了。”池岁星笑道,“我们今天没耍撒子。”
“没耍我也等哈儿再回去。”萧旭飞叹了叹气,“出来散哈气。”
毛文博看着萧旭飞轻松的样子,仿佛遮风避雨的家像是一个肉颤心惊的地狱,比毛文博在大人们故事里听过、书里看过的的刑法还要可怕。
“你吃饭没。”毛文博问道。
萧旭飞瑶瑶头。五个小孩坐在大人们周围,大人谈话桌上的烛火从他们的身影里稀稀疏疏透出几缕。照在小孩们周围。毛文博看见萧旭飞眼里好像闪着光,后来他才想明白,那是烛光照在眼泪上,泛出的淡淡微光。
“小卖部还开着没?”毛文博把池岁星拉到一旁问道。
“开着。”池岁星说。
“你去买点吃的给萧哥。”
他从兜里掏出五毛钱给池岁星。
“哥,你身上有多少钱哇。”
“你别管,去买。”他嘱咐道,“别当众拿出来,不然其他人又要起哄。”
“知道啦。”
池岁星说是去上厕所,到小卖部把正在眯眼休息的牛老板叫醒,买了块顶饿的面包。面包像是夯实的砖头,池岁星拿在手上都觉得硬邦邦的。他回来时,萧旭飞刚好准备回家,出来透气的时间已经够久,他又要回到那个无风无声之地。
“我们也回去了。”池岁星说。周立言和张浩两人家就在周家坝,两人也同意。
回家属大院的三个小孩借着今天的星光与月光,还有池岁星手上的小手电筒,踩着田埂一路回家。池岁星把那个面包给萧旭飞。
“你买的?”后者问道。
“嗯。”
萧旭飞半天没有接受。
“我没钱还你。”他说。
“你拿着吧。”池岁星把面包塞给他,“我哥出的钱。”
萧旭飞又看向毛文博,这个筒子楼新来的小孩。
“谢谢。”他说道,而后拿过面包狼吞虎咽起来。
三人走到筒子楼外时,看见萧旭飞走到一旁,他不敢走正门进去,只好从筒子楼后面翻墙进去。他爬上筒子楼后院的黄斛树。池岁星打着手电筒帮他照明,毛文博看见萧旭飞已经青黑的膝盖,不知道他在家门处跪了多久。
“你们也回去吧。”他说道。
毛文博和池岁星这才牵着手往大门走。大门处唯一的那盏路灯仍旧照亮附近,夜晚的飞蛾与蚊蝇都聚集在灯光下。在楼下歇凉的人们还没散去,毛文博踮起脚向后院望去,行动迅捷的萧旭飞已经从后院翻回来,正准备从一楼的窗户翻进家里。好在他没出什么差错,顺利回家。
“哥哥,我们也回家吧。”池岁星拉拉他的手。
“嗯。”毛文博点点头。
他踏上已经被青苔覆盖的上楼的石砖,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夜晚,不远处传来大人们叽叽喳喳的聊天声,树下的蝉鸣和院子外的蛐蛐不停叫唤。他拉着小孩的手,清爽的夜风在楼间吹起。毛文博深吸一口气,附近邻居摘种的花似乎已经开放。这是毛文博印象里再没出现过的夏天。在他长大后,再未想起过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