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岁星便跑过去,运煤车的声音太大,远处说话是听不见的。毛文博见不远处的运煤车快驶来,本想拉着小孩在原地等车过,可池岁星一溜烟跑过,毛文博喊着小孩回来,可运煤车的声音盖过彼此,两人各处轨道一旁。恰逢煤车的轰隆声响碾过小孩身旁,把两人分隔开来,闪着黑色亮光的煤炭堆在车厢,驶过的地方撒下一些粉尘,呛人又染黑。另一旁是景星乡延绵不绝的津江水,水色青绿透彻,即使冬天也没有结冰,江水奔流的声音聚散着矿车的轰隆声响。
毛文博捂着口鼻,等这列长长的煤车驶过。等到世界安静,煤车往远处的平洞开去,池岁星才看到毛文博站在原地。
“怎么了。”小孩问。
毛文博拉着他耳朵,“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池岁星一脸委屈,“我跑快了的。”
“那也不行!”
小孩就这样被毛文博抓了回去,两人乘上渡轮。船舱里,池岁星一只手还揉捏着被毛文博揪过的那只耳朵,后者钳着他的手,“别摸,不然容易长冻包(冻疮)。”
“痒。”小孩说。
冬天太阳落山早,外面早已黑了,船舱里有些电灯亮光,毛文博让小孩侧身,借着微弱灯光在,仔细观看。池岁星耳朵冻得通红,耳垂有个小凸起,毛文博用手捏了捏,有些发硬。
“别摸了,有冻包。”
“啊。”池岁星嘟嘴郁闷,想要挠,却怕冻疮挠破之后留疤,或者被感染导致发烧,而耳朵上的冻疮处却痒得出奇。小孩让毛文博拉着自己手,不让他挠,毛文博便把小孩两只手都钳制住,像是抱在一起。船舱里摇摇晃晃,等两人到对岸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冬天池岁星都随身带着小手电,毛文博打着手电往家属大院走,而筒子楼下那盏路灯也早已亮堂,离得不远时就能听见居民夜晚聚在火炉旁的夜话。那盏路灯和火炉发出的点点微光,像是在指引夜归的人回家的方向。
小孩回家吃饭,想用手挠挠耳朵,却又怕挠破,只好偏头用肩膀蹭一蹭,这样不止痒。毛文博见小孩痒得难受,去自己家拿了点大宝帮小孩擦在冻疮的地方。
文丽萍见池岁星这样,嘱咐道:“痒就早点睡觉,睡着了就不痒了。”
可小孩反驳道:“痒得睡不着。”
毛文博带着小孩洗漱完,窝在被子里,拿着书给小孩念。这几个月,那些个武侠小说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在晚上给小孩读书的这些日子里,毛文博发现不同类型的书,小孩有不同的反应。想让池岁星早点睡觉,读学习的书,什么文摘、时政,小孩听个五六分钟便昏昏欲睡;想让他精神点,读小说故事,故事会、武侠,小孩是越听越精神。
毛文博之前随便从自家毛健全书架上选了本,拿到小孩床上。之前毛文博刚回景星乡的时候,他和池岁星时而在毛文博房间睡,时而在池岁星房间睡。之后毛健全工作忙了起来,很少再照看小孩,毛文博便几乎都在池岁星家呆着。而对门那边,说是自己家,可实际上在池岁星家待的更久。
小孩听着哥哥的读书声,靠在他身上,渐渐睡去。毛文博也躺下,仔细观察小孩耳朵上的冻疮,小孩耳朵红润,只是冻疮处有些乌紫,毛文博看得心疼。隔天起床,洗漱完抹上大宝,叮嘱小孩戴好耳罩。耳罩是黑色,里面是白色的绒毛,像是现在的头戴式耳机一样,把两边耳朵包裹。池岁星戴好帽子,整装出发。
他刚一推门,那世界似乎遍布白雪,天上飘着雪花,有的还未落地便融化成雨。池岁星回头,对着印着毛爷爷头像的日历看着日期,今天刚好是大雪节气。他兴奋起来,之前小雪下的雪都快化完了,毛文博跟着出门。漫山遍野的银白映着还在山头的冬阳,池岁星一路跑着,全然忘记昨天耳朵上的冻疮。
毛文博一路追着他,跟小孩跑上跑下,筒子楼外,早出的行人们已经在小路上走出一条雪痕,就连天上的飞鸟,落在雪地上也有爪印。池岁星故意挑没人踩过的地方走,一步一坑,而毛文博则沿着小孩走过的那些脚印走着,两人的脚印来来回回,重叠在一起。
小孩正玩得开心,两人沿路往学校走着,路过码头,看见渡轮正载着工人上下班,看见滔滔江水奔流,岸边的积雪沿着河流而下,一些渔夫唱着津江号子,一切欣欣向荣。毛文博都能想到矿上的工人们干得热火朝天,干劲十足,他与池岁星驻足观看,像是能听见对岸的声响。
可就是突然,对岸传来一声巨响,好像雷声。远处的一处小丘,像是塌下来似的,积雪扬起一阵雾。远处的渡轮载着一班工人下班,只听他们不断喊着、叫着:“塌方了!塌方了!”
两个小孩像被吓到,愣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毛文博感觉心里像是停了,脸上火辣辣的疼,似被冷风刮的,也似乎是眼泪被冻住。他随后反应过来,要拉着小孩坐渡轮到对岸。池岁星背着挎包,毛文博从兜里拿出来两元钱付了船票,心里忐忑,生怕毛健全或者池建国出事,被困在塌方处,或是更糟。
小孩一下船便跑到办公楼,毛文博和池建国的办公室空无一人,不过桌上还泡着茶,茶水还是热的。矿上的工人们见到小孩,一些上前询问,这才知道塌方之后大部分人都去救灾了,于是小孩又跑到塌方处去。
那地方,白雪皑皑,拉着警戒线,塌方处在地下的矿坑,从地面上看,只有一片狼藉的山石,混着积雪和枯枝败叶。塌方处位于矿洞浅层,所以地面上才会陷下去一部分。矿洞处,第一批下井救援的还没回来,灾情目前并不清楚,毛文博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池建国或者毛健全。池岁星也不免担心起来,在塌方附近四处找人,两人转了许久,第一批下井救援的用担架抬着几个人出来,大多陌生。池岁星眼尖,看见刘国强在担架上,闭着眼睛,昏迷不醒。跟着救援队出来的是毛健全,一身汗渍和煤矿的灰尘,风尘仆仆,好在没有受伤。
毛文博见到爸爸出来,也不管身上腌臜,往前抱了上去。毛健全没想到小孩过来,蹲下问道:“你们怎么在这。”
毛文博很少在池岁星面前哭,应该说,从来没有。可他满眼泪光,语气急促又担心,“我跟星星在路上看到、看到塌方了。”
毛健全抱着小孩,拍着他后背帮忙顺气,毛文博也没有接着往下说。池岁星站在一旁,心情凝重。
在池岁星面前,毛文博习惯了当哥哥。在小孩眼里,那个无所不能,顶天立地的哥哥,实际上也不过大了他两岁,还高不到哪去,也会害怕,会不知所措。毛健全抱着小孩,看到池岁星一脸担心,出口说道:“建国是第二批,等会估计就出来了。”
听到解释,两个小孩都放下心来。回头望去,雪地之上一片狼藉,四处的脚印和煤矿碎屑,把白雪染得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