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六月底,子弟学校考完试,学生们沿着学校外的路欢跑。江岸边的汽笛响亮,小孩只顾跑,回家放好书包,跟小伙伴玩上一整天。
若是平常,毛文博在小孩跑出门前就先拉着他的衣服后领,先拽他回来写作业。之前有次没写作业便跑出去玩,毛文博自己先写完作业,等池岁星回家吃饭。之前写作业都是毛文博陪着,那天毛文博作业已经写完,吃过饭后池岁星只好自己写,一会咬指甲一会挠痒,写错了也懒得改了,错就错吧。写到九点钟才结束,毛文博已经在屋外看了两小时电视,昏昏欲睡。进屋打算叫小孩睡觉,池岁星才反应过来,“数学还没写。”
毛文博却直接躺床上眯眼,一副睡着的样子,池岁星开着小台灯,时不时嘀咕:“小明买了七盒牛奶,每盒八瓶,喝了十七瓶,还剩多少瓶。”读完题,池岁星一脸疑惑,“他喝得了这么多吗!”
毛文博眼也没抬,“三十九。”
池岁星知道他还没睡,把答案写上去,念下一个题目。可念完后毛文博却再没开口,“哥哥?”小孩轻轻叫道。
“哥——哥——”他拖长了音。
毛文博嘘声,“别吵,我睡觉了。”
池岁星只好自己埋头,写完剩下的数学作业。天早就暗下去,屋里的灯也关了,筒子楼下的龙门阵散去,卧室里只剩下小台灯。池岁星这才紧张起来,不敢再怠慢,半小时写完剩下的数学作业,小心翼翼上床睡觉。毛文博却开口,“去洗脸洗脚。”
“你没睡啊。”池岁星惊讶道。
“你上床这么吵。”毛文博睁一只眼,“把我吵醒了。”
小孩又下床去洗漱。
池岁星洗完上床,忍不住问毛文博:“怎么不等我回家再一起做作业。”
“你都不听我话了为什么还要跟你一起做。”
“我怎么没听。”
“我哪次不是说让你先写完作业的。”
小孩发现好像是自己的问题,无话可说,只好平躺在床上。夜空稀疏,小孩躺在床上想了许久,久到毛文博睡着。他总说冬天的时候自己喜欢踢被子,然后半夜起床又给自己盖上;总说多想,不要什么题不会都来问他;总说自己要听话,不要四处乱跑。池岁星总算想通,哥哥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哥哥。
总算等到考完试放了暑假,还没领成绩通知书,池岁星可以先痛痛快快玩上几天。小孩跑到周家坝找人玩,本以为周家坝上热闹非凡,靠近后却听到骂声不断。
池岁星找到王逸问道:“怎么了。”
“在讨论安置款什么时候发。”
除了给工人们的安置房,一些下岗工人还有一笔安置款。只不过这笔款项从二月份的文件下发,直到五月份都还没有着落。有工人去矿上找了领导,安置款方面是由黄正负责。安置款是按照年平均工资的三倍发放,也就是说大概每人能领到大约一万两千元的“一次性安置费”,在黄正口中,这笔安置费的名字变成了“经济补偿金”,由原本的年平均工资三倍变成了十二个月平均工资,金额一下从一万元降低到三千元。如果是一些工资较低的工人,这笔钱只会更少。除了这些,还有一个同意书,签字按手印之后,便能领到这三千元的“经济补偿金”。一些领到补偿金的工人不打算接着闹下去,担心这三千来块钱也保不住,而没领到的,矿上无非是觉得工人们贪心,想要拿更多补偿。后续的安置款,便搁置到现在。
池岁星靠近些,无非是些骂人的污言秽语,平时跟着毛文博一起,听到这些话他都要捂着自己耳朵,速速避开。小孩也自然退去。
景星煤矿已经关闭了一部分的矿洞,涉及的工人下岗或是调遣,景星乡的人比以往少了许多。每天都能看见在车站牌前拖家带口的一家人,要去湾东务工,或是乘着水路下南洋,沿途去其他地方。原本热闹的平洞,人变得少了许多。就连景星学校里,池岁星的一些同学也都说期末考完试之后便搬家,有去湾东的,有去蜀地的,有去其他地方,天南海北,池岁星甚至都没听过的地名。天南海北的工人们因为煤炭汇聚在景星乡,当运煤的矿车不再轰鸣,矿山的乌金干涸、恸哭,工人便各自回到天南海北,再不相逢。
毛文博跟在池岁星后边,后者率先跑到周家坝,而前者不想跑,于是慢慢走来。还没到,便看见小孩从周家坝回来。
毛文博疑问道:“怎么回来了。”
“不去周家坝。”池岁星摇摇头,“坝子上在骂人。”
“怎么回事?”
“王逸说是因为安置款。”
毛文博也不太懂,但还是听小孩的,两人回了筒子楼。屋里的电视放着94年的三国演义,正演到吕布辕门射戟,文丽萍便叫小孩关掉电视吃饭。
“正精彩呢。”池岁星抗议,“看完这集!”
“不行。”文丽萍摇摇头,“看完这集你又要看下一集。”她走过来把电视关掉,招呼他快点吃饭。毛文博早就去厨房盛饭,还帮池岁星也盛了一碗。他低头,看见毛文博手上的伤疤,木讷地接过碗。
饭后两人在厨房洗碗,池岁星总盯着那块伤疤,“哥哥,你伤口还没好哇。”
“好了。”毛文博把手伸给他看,“留的疤。”
“看着像没好一样。”小孩说,“都还是红色的。”
“没办法。”毛文博到是看得开,“又不是脸上,手上而已。而且以后会好的。”
饭后的天边,晚霞飘散,筒子楼里各家的闲言细语汇成杂音,院子上已经有人搬好桌子,摆起今天的龙门阵。一楼,付梅和张强国正坐在一起,一旁的人还在问两人什么时候生一个;周叔搬了铺里的木质沙发,把沙发靠背放下来,便是一张床,躺在上面纳凉。
池岁星洗过碗,周家坝的几个小孩也觉得坝子太闹,来筒子楼下找池岁星。几个小孩在四周藏猫,龙门阵上的话却还是安置款。小孩对这话自然不感兴趣,在四周捉迷藏,总能听到一些有关的话。
景星煤矿目前关闭一部分,下岗的工人们若是还有些存款,可以支撑一段时间,还在岗的工人,大多降薪。很多人,很多家庭等着这安置款救命,按照黄正的说法,要么领“经济补偿金”,要么等一阵子才能领到“一次性安置费”,而这一阵子,便不知道是多久。
“你们家领到了吗。”池岁星忍不住问其他小孩。
大多小孩都摇头,意思不是没领到,而是根本不知道安置款。听不懂大人们说的什么,也不知道有多重要。筒子楼下,月光明亮,小孩们觉得时间已晚,都要回家。池岁星仗着就在筒子楼下,晚一点回去也行,便坐在龙门阵边听大人们闲聊。毛文博太困,要先上楼洗漱,嘱咐池岁星记得早点回家。
小孩满口答应,蹲在桌椅旁,身后张浩也跟着他。
“你怎么不回去。”池岁星问。
“你们领到安置款了吗。”张浩问,“我家还没。”
“不知道。”池岁星如实回答。
“噢。”张浩有些失落,他父亲此前因煤矿塌方遇难,矿上说要给一笔赔款,从一月份一直拖到现在。他家里父亲去世,大人只剩下爷爷和母亲。爷爷上了岁数,只靠母亲每天做工,家里早已入不敷出。父亲的那笔死亡赔款,迟迟未见。
楼上,毛文博已经洗漱完,倚在栏杆朝楼下喊:“星星。”
池岁星还在想怎么安慰张浩,没有理会毛文博,旁边周叔拍拍小孩脑袋,“你哥叫你呢。”他才抬头对毛文博喊:“马上!”
“我先回家了。”池岁星对张浩说到,“我等会去问问爸爸,明天去周家坝找你。”
“好。”张浩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