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抵是元遥几日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回,睁开眼时,昏黄一片,不知时辰。
段淮还没醒,元遥凝视着他的面庞,昨夜的情绪还萦绕在心头,抬手想触碰他微肿的眼皮,才发现手臂被他箍在腰间,一时半会抽不出来。
平复着杂乱的心虚,元遥吃力地抻了抻被子,尽量盖住他的后背。
寻常人来说,冬日就寝时,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敢伸出被子,即使屋里头烧着地龙,一摸被面儿,还是冰凉的。
可段淮大半身子都露在外头,竟还像个汤婆子一样热乎,捂得她也跟着暖和。
老话说得不错,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冬三月,才醒没一会儿,她就又乏了。
元遥额面紧挨着段淮的下巴,他这时的胡茬比昨晚还茂密许多,元遥看着莫名心痒,向前一探,只觉那微弱的刺痛有些舒适,便情不自禁蹭了下。
才蹭一下,男人便有了反应,先是无意识地闷哼,手掌轻拍着怀里人的背,而后才缓缓睁开眼。
见把他吵醒了,元遥有些许心虚,不敢对上他还不清明的眼神。
她感受到段淮的呼吸渐渐平稳,人似乎也正慢慢清醒过来,忽地,听见他道:
“蹭红了。”
他的声音因睡意沙哑得很,震得元遥耳廓发麻。
“什么时辰了?”他问。
元遥低着头,回道:“不清楚。”
段淮看向严严实实的床帏,没有去拉的意思,反而抹了抹她泛红的额头:
“起吗?”
虽说已经睡足,可元遥仍然贪恋被窝的温暖,纠结着不想起床。
段淮许是瞧出了她的想法,轻笑一声,干脆合上眼:
“那再躺会儿。”
又歇了半个时辰,两人才起来梳洗。
用过午膳,元遥让人把昨晚捡来的小黑狗抱来房里,小狗像是认出了段淮,翻滚着朝他露出肚皮。段淮蹲下身给它顺毛:
“回头问问宫人,要是没人养,就带回去。”
昨夜风波未退,宫里再无一点过节的喜庆,趁着一团乱麻,元遥与段淮去了趟颐文轩。
“我与李进共事数年,其人表面随和,实则阳奉阴违,你此番定要多多留心。”边大人向后挪了下素與的轮子,段淮立刻起身上前:
“我推您。”
他双手把住椅背,推着边大人来到窗前:
“您的腿……”
窗外的树枝被风催动,时而打在窗框上,边大人凝望此景许久,才缓缓开口:
“当年陛下突发恶疾,不省人事,元青弘代政,彼时东南战事方歇,他欲更进攻打岭南,我等上奏阻拦,谁知他阴险狡诈,早便在此设下圈套,构陷我贪污军费、沮挠军计……这腿便是在流放路上冻坏的。”
边家代代忠烈,最终落得个满门流放的下场。
“若只是流放也罢”,边大人闭上双目,“他还要斩草除根,全家二十三口……仅我与小儿苟活下来。”
那时靖元皇帝还未逝世,边大人作为为数不多知晓立储秘旨的人,元青弘本就没打算留他的性命,于是流放半路,他便朝边家动了手,一伙乡匪突然袭击流放队伍,刀刀毙命,何来劫财之意。
“我最痛恨的……是先帝深信于我,可我却未曾深谋远虑,落到自身难保的境地,令公主殿下受尽委屈。”
“殿下这些年太苦了,我等藏于暗处,只能眼睁睁看着殿下受苦,无能为力,惟有牧舟伴其左右,二人彼此尚能是个宽慰。”
边大人睁开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
“寻川,你可想好了,既选择了蹚这一趟水,便做好万劫不复的打算,决不可生出二心,誓死追随殿下。”
话音随渐歇的风声消散,在下一阵疾风来临前,段淮郑重开口:
“边伯父,我这颗心,从始至终都在她手上。”
元遥同燕娘取了茶叶回来时,段淮正踏出客房,一见元遥,他迅即掩上门扉,腾出手接过她手里的茶罐。
待到她同屋里人告别过后,两人才由后门离开。
此时天色渐晚,抬头可见暮霭西垂、胧月东挂,元遥边走边问道:
“边大人同你说了什么?”
“说了些先前的经历,”段淮落在她身后半步:“还有……”
元遥随着他的停顿驻足,一转头,便掉进他的眸光中。
“……”
段淮含着笑:“叮嘱我,老老实实跟你,切莫三心二意、朝秦暮楚。”
听他这么说,元遥险些崴着脚……这话显然不是边大人说的。
“总不正经。”她小声埋怨。
两人身量差得多,段淮似是没听清,低头凑近了些:
“嗯?”
“……没什么。”元遥侧过身,视线无意落在巷外的亮光上,她拉了拉段淮的袖口:
“饿不饿?”
这些天事发众多,看似匆匆,实则今日才到大年初六,宫墙内再是腥风血雨,也误不得墙外的人间烟火。
离着颐文轩不到一里的街角,坐落着一家并不起眼的食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