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衡悄声规劝,却被那冷冷的目光一扫,不由立时绷紧了脊背,听独孤凉含笑反问:“本宫有发怒么?”
林衡赶忙退后请罪:“殿下宽仁慈和!自然不屑为点小事置气!”
独孤凉却反而道:“你说的‘小事’是指什么?”
“自然是…”林衡一怔,仿佛陡然意识到危险,也不敢接了。
一个称呼或许只是件小事。
可为何如此称呼——这背后可以“理解”出的诸般意图又能被算作小么?
皇后之位算么?
贤妃之死又是么?
这话头虽只起于一个小小的称呼,细究下去却不知会拂了他们这位太子的哪片逆鳞。
更何况将这事往小了理解又算不算是在暗示他堂堂太子气量狭小?往大了?却怕是杀头之罪。
其实这种种思量也不过只是忌惮,若对上能轻拿轻放的,自然也不算什么,可面对多疑的上位者,就一句都可能要命。
“……属下失言,还望殿下恕罪。”林衡终究也只能这么模棱两可地去认了个浅层的罪。
独孤凉耷了耷眼,不置可否,只是突然转了话锋温文道:“独孤章和独孤函是怎么回事?”
他这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喜怒不定得饶是已跟了他几年的林衡也不知他想听什么,只敢保守地顾左右道:“五皇子和八皇子一起长大,情分上自然比较亲近。”
独孤凉幽幽听他说完:“本宫有问你怎么想的么。”
林衡脊背发冷,只能低头恭谨道:“属下知错。”
独孤凉却没理他,反而兀自思忖般笑了笑:“怕是人长大了心也跟着大了,看老三老四那样沆瀣一气就也想跟着学了……”
林衡不敢接话,独孤凉却忽然睨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林衡一惊,勉强压了喉间的不适低声道:“殿下怀疑得确实有道理,只是…只是这位两位母族交好的世家也只不过是一些小小的新贵,比不得四皇子背后的势力。”
独孤凉轻哼了一下,多少倒像满意了几分,只是话里仍有不悦:“一代新人换旧人,老四背后的汤陈卫三家不也是这么起来的么?可本宫阻不了老三为他鞍前马后,难道还管不了老五老八这种不成气候的?就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还想起势,真当本宫这个太子是吃素的不成?”
他的语调犹是很轻,只是轻得却像一缕阴凉的风,隐隐透出一丝近乎着魔的压抑,好像非得这般强忍着才能不去撕碎些什么。
他在这个太子的位置上坐了太久,而一个人压抑得久了,也难免容易生些少见的癖好,自己不痛快,就也很难喜欢眼见别人太痛快。
林衡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至少现在看来,他们与七皇子的矛盾倒是越演越烈。”
“就算是敌人也还有个主次之别,老七的身份太尴尬了,老五偏又傲得太露骨。”
五皇子脾性傲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但这一个“露骨”却显出了独孤凉心中的玩味。
林衡不由惊疑:“您是怀疑五皇子他没有那么……”
“蠢。”独孤凉干脆说出了他不敢说的话,却也裂开唇笑了,“本宫也怀疑老八是仰慕老四想学了,不过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呢?只可惜这世上自作聪明的人总是太多,本宫这些个弟弟呀,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林衡心下许是翻涌,并不敢多言。
独孤凉反而像是瞧不得他安静,眯起眼半睨着他继续道:“若叫你来看,你觉得老七他又算是个怎样的皇子?”
林衡面色不由发青,却显然不敢不回答,唯有小心权衡了一下斟酌着道:“七皇子多少有些自恃武功、玩物丧志的…样子。但他那些喜好也其实还挺…挺难与人发生冲突的,人人都习惯看他骑马喝酒射箭练剑,也都知道他不爱讲究那些规矩,虽然住在皇城里,却是一副江湖闲人的做派。甚至不见他与那些王公子弟相交,倒是只与刚才那北楚来的质子…过从甚密。”
独孤凉思及方才面上的神色倒是终于有了点变化,他沉吟了须臾却是道:“若非那姓羌的背叛北楚后就当真窝在那质子府里整日无所作为,我都要怀疑他这瞎子是不是装出来给人看的。”
“那要不要属下派人试试?”
“蠢货,试什么?本宫在乎的又不是他瞎不瞎。”见独孤凉略有不悦,林衡赶忙垂首,经此面色发苦,又不免有些疑惑。
倒是独孤凉微微迟疑,终究是道:“何况我看老七虽没明说,明里暗里却总会把扯到那人的话题带过,这就很……矛盾了。老七素来是个爽利人,能让他一面克制着试图隐藏试图交得只像玩物丧志的志投意合,却还一面忍不住继续频繁走动的人……不到撕破脸还是先不急着动吧…”
林衡闻言犹疑了一会儿还是吞吐道:“其实有传闻说……”
独孤凉不耐他这副吞吐样子,直接蹙眉道:“说什么?”
“说七皇子与那楚人过从甚密。”
独孤凉不由面色古怪:“……你方才不已经说过他们‘过从甚密’?”
“是、是那个意义上的过从甚密。”
独孤凉听懂后却不由皱紧了眉头,沉默了须臾却终究是摇了摇头好像不太相信:“少年时喜欢和同性的玩伴厮混有什么奇怪的?如果真是那样,这人反倒没几分值得顾虑了,反倒还能成为钳制老七的一个后手。可问题是这消息能起来才让孤奇怪,皇后又不是聋子,怎么可能任由她还没结亲的儿子被这样的非议缠身?怕只怕,这流言蜚语甚至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可如此做…又是为什么呢……”
他目光晦暗,抬眼看了看天空。只见旷野之上那更显广阔的云野却是连绵,有些发暗,虽是灰得不明显,却未必不会将有一场暴雨。
他终究也只是低沉道:“我们往营地靠些,反正有老三在,老四猎到的猎物肯定是要比我多的。”
林衡本还想疑惑他先前的自语,却到底不敢多问,只是他看了看今日寡少的收获,却也不由劝道:“可殿下不是说要在陛下面前挣个表现?如今这点收获会不会有些…”
独孤凉嗤笑了一声,到底是不屑与他多说,一圈圈转紧了马缰凉凉道:“本宫的猎物,从来就不是那几只狐狸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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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二十年,上率众皇子秋猎于西郊,晴二日,各皇子多有斩获,然而第三日骤降暴雨,众人纷纷回营,却见七皇子久出未归,竟是与北楚质子遇袭于西郊东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