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真作假时假亦真
建昭十二年,北楚质子入宫的那一夜。
惊悸、慌乱、混乱,如同暴风压着燥郁悲愤碾过了后夏的皇宫。
“事已至此……”
独孤淳觉得这一切竟像是已然走上了绝路。那不会太久的,他能料到不用几年后夏会是什么下场。
混乱最终也要归于绝望,死寂仿佛吞噬了殿内。
旁边那个瞎了的北楚皇子也像是等了很久了。
“……你还可以拖中周下水。”
什么……?!
他说:“你还可以诈。”
……
“来接我的既是羌霩,那玉门关外领兵来图谋后夏的就应是他父王老寒山王。老寒山王昔年骁勇,可惜今不如昔早已改了打法,他如今行事谨慎多疑,你若叫他疑心军机早泄,让他疑心你已与大周联手藏了周兵在边界,这场仗就或许还能拖些时日。”
独孤淳怔愣后却是长叹了口气,不由觉得他天真:“你说得容易,就算来的真是老寒山王,可想要故布疑阵诓骗于他又哪那么简单!”
“可是东南肃皖一带的确藏有周兵的布防。”
“什么?!”独孤淳眉头骤然一紧却是忽然想通了他的意思,“你是指毓皖一带的周兵?你怎么会知道他们藏身的具体位置?”
羌霄不答,只道:“那一带的周兵是由康横命河西将军李澄先带领的,李澄先这人本事不大,全靠岳父北将军康横庇荫,据说其人胆小如鼠,最是畏惧妻家,若当真如此,不妨假造康横之意逼他率兵靠向边界。”
“这…”独孤淳却是迟疑,“恐怕这不是说说他就会信的吧?”
羌霄道:“陛下可以派出三路使者分别疾行,一路去长安求援,一路直奔东北驻守的康横,警示他立即调兵戒备北楚即日的攻击,还有一路,也是最快的一路,就直接赶到毓皖,假称康横有令,要李澄先动兵。”
“可康横的调令还没到,凭什么能驱动李澄先。”
“假军令或许不能,个人利益却未必。”独孤淳一惊,却听羌霄平静道,“周皇素来忌惮康横,康横军内历来有朝廷派去的监军,北楚本是想借此分化的,陛下手里应该也有康横治下的装扮吧?找人假扮康横的人谎称军中哗变假装重伤昏死到李澄面前避免问话,他又不知道是边界有了楚军,贸然动作会给日后留下把柄,为了眼前的危机调军过去看看还能不能救下康横,他应该也是不得不敢的。”
除非李澄先能确信靠山倒了周皇的人不会趁势宰了他这一支分流出去的康横军,反诬他们谋逆。
“可……可你这也只是在赌!”
羌霄却冷淡道:“那是因为陛下没有别的办法。”
独孤淳不得不在这冷酷的实话下失去了言语。
那显然是个成败极端的法子,却也终归是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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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八年前的旧事,独孤淳看着前面花灯下的夏侯静母子渐渐走远,瞥了眼身旁的羌霄,却是温声道:
“太子的人这次做得的确过分,不过让飞儿远离朝堂的阴私暗斗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羌霄本是安静地站着,听到这句话,嘴角轻轻地勾起,却是微妙地一哂:“方才遇见了四皇子。”
独孤淳神色一凝,探究地看向他,语气倒是温和:“他同你们说什么了?”
羌霄仍挂着那个假笑道:“说太子可能是故意冤枉了自己,好让太子党有个由头报复七皇子。”
独孤淳失笑:“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羌霄却淡淡道:“也可能是因为他深陷与太子的党争,明面上只看得到这一个对手,才什么阴谋诡计都以为是对方做的。”
独孤淳微微垂眼,目光微冷,语调却是温柔含笑:“人确实习惯在已知的线索上妄加猜测,可能你也只是因为知道了一些旁人不知的秘密,才不自觉想得太多了呢?”
他笑了笑,有种不以为忤的宽容。
羌霄闻言也轻轻地嗤出来一声笑:“可能吧。”
他却道:“说起太子党倒叫我想起一件旧闻。”
独孤淳只是轻声道:“哦?”
羌霄道:“听说陛下昔年能坐稳皇位也多亏了太子母族的支持,作为条件才娶的太子生母。”
独孤淳眉头微蹙,只是叹了口气。
羌霄却不受影响,径直说了下去:“可后来因为毒害大皇子,太子母族便遭陛下打压清算险些彻底失势,最后还是看在太子生母自尽以表忠情的份儿上,才让陛下放过了太子母族。”
独孤淳似乎略显沉重,只道:“过去的都过去了。”
羌霄却淡淡道:“可陛下就不觉得因为大皇子而报复太子母族,这样的理由,必会令太子对皇后心存怨怼么?”
独孤淳叹息道:“你也说了那只是传闻,是别人的臆测,太子母族结党营私祸乱朝政,那些贪污受贿、卖官鬻爵、诬陷忠良、仗势欺人的罪行一条条一桩桩都被列在圣旨上,人尽皆知,这才是朕清算他们的理由。”
羌霄却是温声道:“可这为何令陛下有了清算之心的谣言却一直没被打压熄灭,太子对皇后的怨怼也是有目共睹。”
独孤淳的态度忽然冷了下来:“就算他是太子,在朕死前难道就敢对静儿做些什么?”
羌霄就也不置可否地微笑起来:“是么?”
“不是么?”
他倒难得似显露出了几分帝王的威严了。
羌霄却含着那笑,凉薄道:“太子恨错了人,恐怕他知道陛下因为贤妃之死而放过了他母族还会认为陛下对他母亲多少有些情分,却不明白朝上最不需要一家独大。真正害了他母亲的是他这一心想得到的君权,而不是皇后这个被迫与骨肉分离的女子。当时太子的母族的确是在被削弱,但与此同时汤陈卫几家却在崛起。后面那几家自然是为了打压前者才被扶持的,但如果彻底取代了前者这变化就没意义了,所以一个半死不活的太子母族本就是制衡其他各家的利器。”
他微微一顿,而独孤淳沉着气并不开口,他却继续道:“太子的生母本就不需要死的。”
独孤淳弯起了唇角瞧向他,却徐然地宽恤道:“你不觉得你臆测得太多却没有证据么?”
羌霄却笑:“那陛下愿意让娘娘也听听这些臆测么?”
独孤淳声音骤冷:“你同静儿说什么了?”
“没什么。”羌霄摇了摇头,神色透出一种恹恹的冷淡,“但是作为一个替皇后娘娘出谋划策的‘旁观者’,陛下真觉得我不该提醒娘娘一句‘君心难测’么?”
独孤淳眉头压低,嘴上却是平淡道:“没有证据的事静儿是不会信的。”
羌霄低缓道:“也可能只是因为她爱你。”
独孤淳不由皱眉,许是被他言辞间不够恭敬的冒犯忤逆,却又渐渐缓和下来,缓缓叹了口气,如长辈一般慈和道:“我知道静儿爱我,我也不想静儿骨肉分离,但人在我们这样的位置往往只能身不由己。鸿儿是我与静儿的长子,我也不希望他几次三番受人毒害,可是朕那时护不住他们母子,既然鸿儿已经受害,那干脆借此反过来打压掉太子的母族难道不才是真正绝掉后患的做法?这点上其实你应该最理解我的处置才是。”
羌霄表情微沉,其实独孤淳说的不无道理,毕竟羌霄幼时就是遭到北楚先皇后尤氏的毒害,差点死了。
羌霄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和缓道:“我觉得陛下可能要后悔这个类比,因为我知道楚皇当年其实很乐于借我中毒险死的事铲除尤氏,太‘乐于’了。”
独孤淳骤然绷紧,神色略显阴沉,却听羌霄温慢道:“我只是担心陛下日后可能会为今日所为后悔,毕竟……真心难得。”
他的拇指尖轻轻划着食指,也像是碾着一缕无形的风。
独孤淳叹息着摇头,却好似失笑般道:“你不会是觉得我像你父皇吧?”
“不,”羌霄的声音很轻,近乎轻出了一种轻佻的戏谑,“你可能更像我母妃。”
“什么?”独孤淳本能皱眉,然而反射似的不悦过后却也难免疑惑,“百里贵妃…不是人人称赞的温善贤良么?”
羌霄就也笑:“八岁之前我也觉得…”
觉得什么呢?他形容不出,一个人一辈子都未必有一个他认为很爱他的母亲,如今倒是没了形容的必要。
“那后来呢?”
“……”羌霄缄默了须臾,却还是笑了笑,只说,“我的母妃很擅长做戏。”
不过是他突然发现,百里明月竟好像是没有心的。
她好像就并不会很爱谁,表现出来的一切温柔也都像隔了一层纱。
本来他也一直以为是废皇后尤氏给尚在襁褓中的他下了毒,害瞎了他,却没想到竟是冤枉了对方。原来那个真正给他下毒、利用他扳倒了尤氏的,就是他自己的生母。
他的亲生父母对他的表现虽是“亲”疏有别,在本质上,却其实一样。
或许,这世上的感情也大多虚假,不过是对的人遇上了错误的人,浪费了一晌真心。
想他难得作为一个人活来这世上一遭,却混得个无父无母,无亲无故。
活到现在,似乎也只有江扬这么一个朋友。
——大抵是他也有问题。
或者也就是他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