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却不想改了。
“我一直很好奇,谎言如果被演得兢兢业业,那它和真实的差别又到底在哪儿?”羌霄笑笑,浅淡得像隔了阳光下一层薄脆的冰,然而冰本就是透明、锋锐的,“后来想想,我觉得这种问题还是就留给别人去烦扰吧。”
独孤淳仿佛思索了须臾,再开口时却是笑了笑:“……所以八年前你决心助我大夏,也是因为你父母不仁?”
羌霄默然片刻,却像是觉得好笑:“陛下是说,八年前我背叛楚国,是因为私怨。”
他像是意图将独孤淳的话翻译得更直白些。
无论八年前还是这八年之间,他所做的加在一起,说他叛楚都是轻的。
他做得太“多余”,也早已洗不清了。
此刻,他虽笑得如同明玉完满,却也如同明玉般凉薄,他说得很清楚:
“陛下如果真这么想,未免也将我的眼界看得太低。我母妃是母妃、父皇是父皇、楚国是楚国,我若想报复,何不将楚国变成只属于我的楚国?那我就算无父无母,也还有一国的子民仰赖我。到时无国无家的就是他们,痛苦于私怨的也不该是我。
人活于世,眼界格局若都桎梏于旁人的影响,那也未免活得可笑。
我做什么决定都只因为那就是我的决定——不会因为谁——尤其是因为恨谁。哪怕对方是我的母亲。八年前我之所以能‘决意’如此,那就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而既然我做了决定,那就没什么再好更改的。”
既然决定要保下大月,那就没什么要做到哪一步才不算太背叛楚国的说法。
他不会想少做些什么就算全了“最后的”恩义。
既然做了决定,那就为达目的,竭尽所能。
独孤淳安静了一会儿,也终于微笑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其实夏楚周本就一本同源,若日后天下一统,倒也确实不必拘泥于这眼前一时的虚名。”
羌霄就也只是笑,无视他的意味深长:“陛下有话可以直说,我怙恶不悛惯了,说我什么也不碍我行事。”
独孤淳却只是失笑般摇头:“我只是在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惜这世上的人好像大多都以为自己是黄雀,就连静儿偶尔也会这样犯傻。”
羌霄却沉声道:“难道陛下就例外了么?”
独孤淳睨了他一眼:“我恐怕也难以例外。”
羌霄却不为所动:“可我觉得,人在局中,还是别总想着什么螳螂黄雀为好。这世上的关联也不止这一条,人与人间的联系也不只是线状,无论螳螂黄雀还是别的什么,若能叫局势最终满足了自己的利益,那就也应该知足了。”
独孤淳微微皱眉,却仍是微笑得看来慈和亲切:“可惜天地为棋盘,谁都难以跳出这棋局去,既然左右都会被人当做棋子,难道你就不想反过来成为搅弄这棋局的执棋之人?”
这话问来却未免有些微妙。
羌霄不是听不出这微妙,却开口得温缓:“我可以做以身做饵的蝉,也可以做别人眼中的棋子,我只希望我这颗‘子’,活时不必任人宰割,死,也不是被人逼迫。”
-
那是建昭二十年冬天的一个早上,皇七子独孤飞辞别了母后,就启程前往遥远的中周当质子去了。
那一日早上出门的时候天有些阴,灰蒙蒙的铅云绵延万里,是冬天的阴云,北风冷寒。
羌霄的马车也从质子府出来了,许是要送他到大月城外,后面姒无忌的马车也在装箱,据说是要继续她的云游之旅了。
江扬牵着马去旁边买了五个刚出锅的锅盔,葱油羊肉馅儿的,油滋滋的,看起来就香,炸得酥脆,一咬就掉渣。
于是嘴里叼上一个又递给了羌霄两个:“阿霄你也吃!要不要来碗羊汤啊?”
羌霄接了过去好叫他空出手拿汤碗,却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手上弄得油渍麻花的,我看你一会儿怎么牵缰绳。”
江扬就也讪笑道:“人是铁饭是钢嘛!谁让我这大冬天的这么早就要出发,不喝点儿暖和的人都不清醒啊!”
“你还知道啊……”姒无忌本是有气无力地趴在自己马车的窗边,露着颗小圆脑袋看他们话别,闻言白眼一番,幽怨地滚回了自己车上的被窝里,委屈得就像一颗过早被拔出来的小白菜。
江扬尴尬地瞅了她一眼,装作没看见地转回头来,三两口吃完了锅盔,喝了一大碗羊汤,拍了拍肚皮:“哎呀,这手确实有点油。”
羌霄撇了撇嘴,递给他块帕子:“你还想买点什么路上吃。”
江扬擦完手倒是赶忙摆了摆手:“没必要没必要,车程快的大半天就能到下个城镇,到时候我直接买现做的吃,你别说我今天还蛮想吃烤鸭的。”
从姒无忌的车上传来小姑娘虚弱的阴阳怪气:“你是猪吗?”
江扬就也乐了:“难得四处逛逛不多吃点各地美食不是白逛了嘛!你说是吧阿霄!”
羌霄淡淡地叹了口气,倒是难得懒得怼他:“你开心就好。”
江扬就也没心没肺地笑了。
等姒无忌的马车也装箱完了,他们一行也就往城门外去了,车轮骨碌碌压在石板路上,听得一旁高高骑在马上的江扬倍觉无奈:“阿娘这又是给我装了多少东西啊!不是说好了多给点压岁钱就行了吗?自家母子怎么总这么客气!”
羌霄轻嗤了一声,没说话。
倒是江扬看了眼他,眼珠子转转,笑得有点贼:“不然阿霄你帮我带回去点儿吧?”
羌霄凉凉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倒是不愁呀,臭小子。”
“没,”江扬假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我觉得我这一日三餐还是有挺多顿要愁的。”
羌霄就也无语,懒得理他。
等一行慢悠悠走出了皇城又走出不远距离,快进林道了,江扬嗅了嗅空气里冷铁似的味儿,觉得风也确实更冷了些,遥遥地望着大月城也挺小的了,就同羌霄道:“西出、哎不对?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羌霄沉默了两个数的时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对!就是这句!”
羌霄闭了闭眼:“自打伍延德教你后你这文辞的问题真是越来越严重了,实在不行等到了中周就找个夫子补补课吧。”
江扬哀怨地皱出了张苦瓜脸,可能看在临别的份儿上不想拒绝得太直接,就也磕磕巴巴地打算先敷衍过去:“我、我考虑考虑行吧?”
他赶忙抱了抱拳:“总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那阿霄我们就在此别过吧!”
他顿了顿,声音转软,不开玩笑了:“你快回去吧,别着凉了。”
羌霄微微偏头,似乎略有些感触,正想说点什么,就听江扬继续道:“我看今儿个这雪铁定要下,其实阿霄,我一直都想说,实在不行咱也是可以贴一贴膏药啥的,反正都在衣服里面,没人看见!”
“……”羌霄面无表情地仿佛隔着布帛“看”着他,一旁探出头来的姒无忌满脸一言难尽地眯起了眼,真切地好奇羌霄从来不一个直接又贴切的“滚”字赏给江扬难道真就只是因为他本性太端着的缘故吗?
这得多能憋呀!
倒是江扬见势不妙,立马就打算溜了:“这样的阿霄!我脚程慢!就先走了!咱们书信见哈~”
“给我回来。”
“……”
姒无忌看着逃跑不成还是得灰溜溜地转回来的江扬不由暗叹:该呀!
倒是羌霄抬头似乎“看”了“看”江扬的方向,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摇头叹了口气,略显没辙:“你让我觉得这时候认真地跟你说这些显得很傻。”
江扬苦涩地抿了抿嘴:“是啊,听起来就很沉重的样子。”
羌霄:“……”
他终是无奈地狠狠闭眼,也懒得管这气氛有多不合适了:“你记不记得我在名义上好像是你的伴读?”
“……”江扬一愣,目光晃动,却突然故作恍惚道,“啊!所以呢?”
“……”
姒无忌觉得羌霄就快把手边的锅盔扣他脸上了。
好在羌霄并不崇尚暴力,他再度叹了口气直接挫败地下令:“走吧!”
于是几辆车马就受了他的新管事指挥,骨碌碌动了起来。
江扬愣愣地望着阿霄的马车走在前面,不由也有些傻气地笑了,似乎这才敢真正相信,冷风贴到脸上,似乎有点湿,原来是夹了雪粒。
他不由回头又望了眼渐渐被满天大雪裹住的大月城。
被衬得好像那么小,在那么高远辽阔的天穹下,却又是那么坚实的一块人们可以安居乐业的城墙的颜色:
“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也会有个好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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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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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后夏的七皇子赴周为质,北楚的质子竟也偷偷跟着去了,后夏朝中多人上奏觉得此事荒唐,却终归还是被皇帝独孤淳压了下去。倒是北楚那边,也一如既往地没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