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霄不由抿了抿唇。
但他开口,却是笑了一下,低头浅淡的笑,有种熟练的漫不经心:“我总得给自己找点意趣,光受这世道磋磨没意思,我也想磋磨磋磨这世道。”
恒阳老人缓缓吸了一口漫长的气,靠到了椅背:“是么。”
“嗯。”羌霄点头的样子安静,其实他只要不那么着意表现出讥诮或冷漠就很容易给人这种乖巧的错觉,也或者是有些累了,他只是说,“我也只不过是想要一点所谓的、属于我的‘建树’,没那么好,也没那么恶。”
恒阳老人并没评判他什么,只是道:“可你要知道,以身入局,就注定会被人当棋子算计。你那小朋友很好,有勇有谋,能力天赋心性都算不错,可为了他的家国入这中周,就逃不过被周皇当作棋子的命运,他傻,放着外面的广阔天地不去自在,偏偏要在这受当人棋子的罪,那你呢?也想被摆在明面上最显眼的位置,直到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羌霄的面部有些微的绷紧……就好像老人终于触到让他……不喜、不悦、还是不快?……但又似乎比那所有的情绪都要重,是沉的像黑水一样的心绪的逆鳞,但他只低沉声音却轻飘飘地道:“想改这世道,便不该惮以身入局。”
他顿了顿,许是又想起对面是可能要成为他老师的恒阳,就也抿了抿嘴角,收敛了一点,轻缓了些语气——只变化了很细微的一点,却微不可察地有种翻页似的间断:“我不在乎以身入局,不代表我真当自己是什么所谓的棋子,只是别人那样想我,我也不在乎。”
他笑笑,有种傲慢,很傲慢——是种仿佛肆意到刻意点燃了什么非要让它彻底嚣张出来的傲慢:“我生来傲慢。但至少我清楚这世道不公,世人皆在局内,既想改了这世道那非要吝惜自己非与穷苦众生区别出个不同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非要踩着旁人的头将旁人踩进泥里地里才能凸显出的所谓‘高傲’……看来威风,却还不是本身无能无耻,我瞧着下作得很。”
他看来便冷漠了下来,冷漠得出格,可恒阳看着他冷淡的神色却是笑了,苍老却清明的眼瞧着他,比之前更有一种含了期待的温度,像在看一棵阳光下正欣欣向荣的小树:“很好呀……那我也教你兵法好不好?你就和那独孤家的小朋友一起,做我恒阳的小徒弟,然后这太学的子弟,这中周的官,还有那上面所谓的天子,就都不能再欺负你了。”
羌霄微微僵在了原地,这哄孩子的语气……
对方毕竟不是江扬,只有江扬、除了江扬、
这哄孩子的语气都实在太……让羌霄感到僵硬的难受。
老人家看出他宛若有形的退和拒,不由叹息:“你还是不想认我当师父么?”
羌霄闭了闭眼,恒阳却只似极富耐心地等他。
他也没有让人久等,似乎隐隐地刻在骨子里他也习惯推着自己做决定。
就好像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知道世界万物时间事件之类的这一切其实都不会等他。
“都说天地君亲师,承人恩惠,就也要受这恩义限制。我不在乎别人说我背信弃义,可我确实不喜欢欠人恩情……
但是、”
他“但是”得很强硬,是种平和的、冷淡的、近乎石头一样没有人情的盖棺落停。
“我不是个做不到背信弃义的人,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父亲不是个好东西可以不说,可就算是我…贵妃娘娘,”他不禁顿了顿,咽了下才能继续,“我曾经也很喜欢贵妃娘娘,如今不也是公认的‘忘恩负义’?只不过多认个师父而已,若有必要我自然也背得起再一个‘欺师灭祖’的骂名,所以该是您怕,才对。”
恒阳一时没有接下这话。
但羌霄却似也根本不怕他就此反悔。
或许是因为从一开始,就不是他想做恒阳的弟子。
他实在是个聪明人,知道注定问不出答案就也一句都不问。
当然,能问到的不需要问也自会有人道出根由,所以其实也并不能证明他真的很聪明。
只是也所以,恒阳也不多问,那老人家只是静静地似乎仍旧坐在原位看着他,看着他的脸……
直到突然道:“所以你为什么突然想了呢?”
羌霄一怔,生硬地只是定在原地。
恒阳笑得很空,一种苍老的空,像随着时间终究还是长空了内里的巨大榕树,只和他说话时才有些很老很老的长辈哄逗小孩儿的生气:“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想了啊,所以为什么呢?”
而羌霄只能沉默。
或许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无关痛痒的理由。
或许不过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会与江扬推沙盘,而江扬已必然要跟着恒阳学兵法。
或许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想让人多等,怕有一天那个人就再等不到他。
恒阳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有没有想过若非今天恰好走到这个局面,你和他一个北楚的皇子一个后夏的,本不能站到这勉强算是同一边阵营的同一条船上,后夏挡在北楚进兵中周的路上,而北楚是一定要吞了中周入主中原的,他的国家注定要亡在你母国的铁骑之下,而你身上流的血不会变。
再怎么被骂‘忘恩负义’你都姓羌,就算北楚不那么觉得中周也能一直不这么觉得吗?若是有朝一日后夏亡于北楚呢?他呢?他又还能这么觉得吗?
再怎么天真,你都该想想那一天,等你们站到对立面成为敌人的那一天,你该怎么办。”
羌霄没有说话,不似沉默,他只是安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很平静,比他今天所有的话都平静:“你说错了。”
恒阳没有接话,羌霄可能料到了,也无所谓料不到,他只像不在乎,他只径自、只管说出自己要说的:“哪怕我和江扬真的不幸站到了你死我活的对立面,江扬也不会是我的敌人,他只会是我的对手,这也是为什么如今的我们会是朋友。”
那些被权贵者、轻鄙的,那些被所谓现实者、认为天真可笑的。恰恰是决定了他与江扬的关系难以被撼动也叫他极为珍视的关键
“您不愿理解,或是故意想要试探我的想法、分化我与他的关系,是因为您与我和江扬其实就是不同的人,所以您也可以省去这些无用的挑拨,”
当他说“可以”的时候他的意思显然是“没有下次”,那只是一种疏离的客气,是这次对方的言行显然于他已算踩线,而若有下次他不会容忍,
而这次他只说自己,只似平淡,却字字笃坚,
“因为我并不想、活成什么扭曲阴暗的样子、
人可以选择活成什么样我不愿意活成那样因为我对那样的人生就毫无兴趣、”
他顿了顿,是呼吸随性用完的停顿,想了想,也是当真不能经心的无所谓,一点儿都没有,
“那些阴暗的、扭曲的、纠结矛盾复杂取舍那些所谓的不得不我都没兴趣、
人生太短,我只想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而江扬他、他本就是、也会永远是天上自在的雄鹰、我凭什么要活成不如他的东西。”
恒阳看着他的目光沉沉,须臾后陡然锋锐地捉回了他的话:“你讨厌别人分化你和江扬。”
羌霄微微眯眼,终究也只似无波无澜的水面。
他不说话。
恒阳笑了,道:“我不是属狐狸的,对付不了你这个小的,但我毕竟足够老了,有没有真心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就算不清楚该具体几分真假,那也是有。
……
……
……
“我很喜欢他。”羌霄突然道。
他停了一下,继续,
“或许所有认识的人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他。”
但是,
“但人活着,不能只是为了喜欢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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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假的吗?】
【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