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施芸,秦怀玉是一刻也不能休息。爹爹前年因病殁了,哥哥走运,补了承信郎,在朔州马军营中当差。府里长年没个男人主事,娘又是个被宠出来的千金。家务事尚且能撑住,但却当不了门面。
秦家家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父兄都是纠纠武夫,在迎来送往上总有不得体的地方。从前家里逢大事,都是请外翁来帮衬。后来外翁走了,就只有秦怀玉来挑担子。
幸亏这世道变了,皇帝都是女人在做。所以,没人揪住秦怀玉的性别说事儿,倒是心疼她、钦佩她的人居多。毕竟,她一个孩子,把偌大一个家打理的井井有条的同时,书也读得不错。当年的朔州第一神童,那可是名声在外。
由于要亲自检视府内的布置,秦怀玉顾不得吃早膳。她差人取了两片人参,含在嘴里。苦涩的味道在舌苔上散开,颇为提神醒脑。她负手跟在躬身的梁丰后面,看着忙碌的家丁搬送盆栽、摆放桌椅。
宴会菜品、钟鼓喜乐、内外装饰、人手安排……哪怕是临时决定,要办一场婚礼给将死之人冲洗,秦家也不能马虎。对秦怀玉而言,脸面事小,但这是兄长的遗愿。而且,为了掩人耳目,保住那个可能给秦家上下二百一十三口人引来灭顶之灾的秘密,这件事必须办得声势浩大。
只是,当朝皇子通敌的证据落到秦怀金手里一事,还有别的知情人吗?
同僚?下属?敌人?
亦或是,施芸……
染血的文书,又埋在小源村附近土丘的何处?
“不对,不对……”如果秦怀玉金已经遭疑,那朔州马军营中的内应,没理由放他活着回来。送他回来的长行,也不会那么客气。秦怀玉握紧账册,心事重重。
一连听她说了两个不对,梁丰吓得冷汗直流:“娘子,可是账目有哪里对不上?”
“哦,这倒没有。”秦怀玉回过神来,盯着账簿上的各项开支明细,淡淡道,“我方才只是在算,今儿日子对不对。结果转念一想,发现也没得挑了……”
梁丰松了口气,同时也淌起了眼泪:“谁知郎君年纪轻轻,就这般不幸……唉……”
秦怀玉见状,亦有些痛心。她勉强打起精神,扶起感伤的梁丰:“哥哥身为武将,能够为国捐躯,也算死得其所……其人将逝,生者尚存。梁叔,你有空,和婶子一起,多替我劝劝我娘。”
“娘子放心……”梁丰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浊泪,“小人已经嘱咐过浑家,叫她仔细伺候夫人。只是心病难医,夫人一向视郎君为心头肉。如今郎君去了,她一时看不开,也在情理之中。”
“换做是小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一定会痛不欲生的……娘子休嫌老汉多嘴,您虽然成熟稳重,但到底是没当过父母,不知我等的爱子之心呐!”
“……”秦怀玉收回手,重新坐回圈椅上,“或许吧……账目没问题,府里布置也还算妥当。只这要放的鞭炮,给我换成时下最好的‘万紫千红’。”
“喜轿虽然省了,但是给新娘子的聘礼也不能少。你亲自去玉销堂和琳琅轩,挑点成色好的首饰,凑齐八套头面。自家铺子里,再将现有的绫、罗、绸、缎,拣成色好的挑,好歹凑成半抬。”
“用来装这些东西的赤漆盒子、箱子,夫人不是早预备下了?你直接拿来用,登记入册即可,不必问她。”
府里谁说的算,梁丰还是拎得清的。秦怀玉称呼一变,他就不敢再倚老卖老,连连点头称是:“小的这就去。”
秦怀玉颔首:“嗯,路上小心些。”
“是。”梁丰领命去了。
门外要回话的仆婢鱼贯而入:“娘子,厨房那边来人,请您去尝预制的喜宴菜品,看看口味需不需要再做调整。”
“娘子,上个月铺子盈利的现银已经取回来了,就等您亲自点过后入库。”
“娘子,负责主婚的人选还未敲定。您看,这吉服……”
“娘子……”
秦家算不上钟鸣鼎食的大族,不过在朔州稍微有些声望,以及少许家资。但作为府中事实上的主人,秦怀玉知道,不论大家小家,都难当。尤其是,遇到什么特大变故。
她在一声声娘子中精疲力尽,把需要自己出面的事情按照轻重缓急,先处理了一部分。好容易挤出点时间用午膳,洛楹又打发人,催她立刻去栖迟轩。
“郎君醒了,说要见您。”洛楹身边的小丫鬟低着头,脆生生道。
秦怀玉只得撂下筷子,匆匆咽下嘴里的半口米饭:“知道了,我这就去。”
她大步流星往外走,脚步明显有些虚浮。到底是一夜未眠,又操劳半天,身体再好也经不住折腾。幸好先前去尝膳,趁机打了个尖儿。不然胃里空空就在这儿东奔西跑,早两眼一黑,饿昏过去了。
栖迟轩的气氛依旧很沉重,似乎有着万里晴空驱不散的寒意。秦怀玉特意看了一眼那颗老梧桐,发现它的偏枝上,现在只剩一片枯黄的树叶了。
那片叶子应该在尚绿的时候遭了虫蛀,所以并不完整,带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孔洞。孤独地缀在那里,轻飘飘的,被风摆弄成落花逐水的姿态。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和树下已经开始腐烂的同伴一样,化作来年抽芽的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