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本代龙尊是什么喜好享乐不讲理的人就算了,可就我这阵子的观察,至少他尽职尽责,能有如今的威望并非完全因为天生的尊位,而是接任后五百多年来的所作所为——最崇拜他的,莫过于在战场上和他有过并肩作战经历的持明士兵。
我琢磨着,忽然意识到这是了解饮月君想法的好机会,鼓起勇气凝视着他,纠结地提问:“你……不生气吗?”
饮月君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说:“你来到持明族地已有多日,我还不曾问过你对这里的看法。”
这个么……真要详述,我说不定能凑篇完整的论文出来。但轮到口头应答,尤其对面还是持明龙尊,我只能绞尽脑汁寻找合适的词汇,最终笼统地答道:“呃,很……很有凝聚力。”
当然,有些地方也让我感觉非常不适应。比如自龙尊以降尊卑分明的阶级感——这年代的仙舟居然还有侍女的说法呢?以及根据这种阶级衍生的勾心斗角……我知道哪里都少不了这样的人,可我就是不喜欢。
不知道饮月君是不是从我的回答里听出勉强,他静静看着我,冷不防问:“你愿意去鳞渊境看看吗?”
——嗯?
饮月龙尊提出这个邀请,肯定不是单纯在鳞渊境外围转转。我顿时既心动,又踌躇:“……可以吗?”
饮月君便平静道:“倘若有谁认为我带你去是为对族内传续不利,让他来向我问责就是。”
他这话很有些说一不二的气势,行动上也同样雷厉风行,见我有答应的意思,便立刻唤来星槎带我前往鳞渊境。
持明族可以自如地在水下活动,我却不行,于是他施展云吟秘术——是种很神奇的感觉,像是被轻薄的水膜包裹,沉入水中后,那层和外界的隔阂又仿佛消失了。我不止能够在水里顺利呼吸,甚至还能说话。
饮月君等我足够适应后,拉着我的手,带我下潜。
他回到水中便如同蛟龙入海,身姿比陆地上更轻盈灵巧。而随着向下深潜,我看见淹没在海底的巍峨古老的宫殿。盘根错节的巨大植株如同丛丛平整的蘑菇,其上生长着艳丽的珊瑚,淡蓝的鱼群虚影游动,大大小小的持明卵宛如由美梦孕育的明珠,晶莹剔透地点缀其间,在冰冷海底组成梦幻而绚丽的星星点点。
“可以试着触碰他们。动作轻些就好。”
越是靠近,我越是为眼前所见目眩神迷,听到饮月君的话,哪怕难免紧张忐忑,还是立刻点头了——以后哪还有那么好的机会啊!
在他的引导里,我轻轻将手覆在身边某颗持明卵缓缓起伏着的透明外壳之上。紧接着,就像是在波涛涌动里乍然堕入迷梦……
我看见许多画面逐一浮现,辽阔的波月古海,细软的白沙滩,戏台后拥挤的化妆间,在谁口中咿呀唱响的婉转曲调里……千面怪树发出尖利诡异的声音,那艘与罗浮有着不同壮丽风光的仙舟陷入惨烈的血战。
啊……是苍城。
这颗持明卵的前生竟然要追溯到那么久之前。不免令我惊讶。
这么说来,它在这里至少有八九百年了——我知道持明蜕生所需的时间不定,但原来能有那么久吗?
当我循着这些零散的想法重新睁开眼,发觉饮月君正从旁扶着我,大概是为了我不被水流卷走。
“持明在入灭前,通常都会回到这里,进行蜕生的仪式,静待下一次轮回的开始。”
他清冷的声音就在耳畔:“等他们再次破卵新生,便交由族内的导师教导。在能够独立生活前,族地里始终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这些我倒是有所了解。而且在我看来,这恐怕就是持明族团结到隐约有些排外的原因之一。他们没有父母子女的概念,但整个族群都是可以互相扶助的兄弟姐妹——每个持明尚且在持明卵里时就是如此了。
饮月君说:“若说族群是庞大的家庭,那我正是他们唯一能够仰仗的家长。”
“然而龙尊的责任是镇守玄根,庇佑族人,寻求种族延续之法。为此必然牺牲某些个人的愿景——无论是我,还是旁的什么人。”
说到这里,他又轻哂:“虽说有些人的确爱自作聪明,行蝇营狗苟之事,但还不至于为他们动怒。”
只要没有危及持明族的存续,哪怕针对他这位龙尊也不要紧吗……?这种想法究竟该说有容人之量,还是孤高自许呢?
我不禁回头看他。
饮月君额生龙角,眼瞳亮着青荧荧的幽光。即便在平常,也偶尔会有区别于人类的冷淡与异质感,如今身处海底,那种感觉则更为明显,以至于我险些将他侧脸映照的粼粼波光看成泛着光泽的鳞片——他此刻的神色,也像是这片宽容而无情的深海,让我不知是否该用温柔去形容。
是了,他是掌握传承,具有龙祖之相的饮月龙尊。
我发觉自己犯了错误。所有人都称呼他为“饮月”“龙尊大人”,于是我也始终只拿他当饮月君,但在这个他无限接近于“饮月龙尊”的时刻,我却好像触摸到名为丹枫的灵魂。
他是否曾经也在这片温柔的波涛里沉睡然后醒来?他在受龙师教导时想过什么?为什么身为能轻松端居云间的龙尊,会选择亲涉前线?
我凝视着他,忍不住问:“那丹枫是怎么想的呢……?”
排除掉龙尊的职责,对持明族未来的展望,你有怎样的想法、怎样的期许?在和朋友们欢聚宴饮,或是并肩在敌阵间作战时,你是否曾有片刻脱离这沉重的枷锁?
容貌俊美的青年怔住,他纤秀的眼帘垂落注视着我时,神色间竟然有几分柔和的意味浮现。
“饮月就是丹枫。”他说。
水波在持明卵的莹莹微光里温柔地拂过他俊逸的面容、漂浮的长发。
“但你若问我,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丹枫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轻而坦然地道:“或许我是希望,在知道这些后,你仍愿意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