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绝不只有我在此刻看见他时产生莫大的安心感。我放松下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围已从方才的混乱无序恢复过来,甚至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不少人向这边投以尊敬、感激甚至有些惶恐的目光。
“龙尊……丹枫大人……”躺着的伤患在他的疗愈里睁开眼,发出不甚清醒的呓语,“您……是来接我回波月古海的吗?”
“再坚持片刻。”丹枫沉声道,“有我在此,不会让你死。”
和表达的内容相反,他的语气算不上如何温柔,只是平静而简洁。但持明族的伤兵听见这句话,比吃了回生丹还管用,目光立刻自空无的茫然凝聚出焦点,生出顽强的求生意志。
丹枫稳定住他的伤势,又帮忙治疗了几个伤势较重的伤员。等事情都处理完,才到一旁和我说话。
“……没事吗?”
我有点担心。刚见面的时候我就有所察觉,他侧身的姿势有些许不自然,应当是肩膀带伤。
丹枫似乎对我的关心有些意外,顿了顿才说:“不碍事,小伤罢了。”
骗人……假如真的是小伤,别说给我看出来了,他早就用云吟术自己治好了吧?
想着我又有些低落——或许对丹枫来说这确实只是小伤。严重的还得论那日他和镜流孤身阻挡步离人的军队受的伤,自空中泼洒的血雨让我至今觉得红色有些刺目。那之后他在后方将养了好一阵子,我不方便探望,只能压着焦虑,直到他重新出现在战场上的消息传来,才放下心中大石。
……还是放心得早了。我早该明白的,只要战争不停,再强的人也免不了负伤,无论是丹枫,还是其他人。
只是从前他们很少在我面前展现战场上这样残酷的一面。而我竟迟钝到现在才切实地明白过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的手。”在我抿着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时,丹枫冷不防问,“是怎么回事?”
啊?哦……
我低头看到手腕上残留的淤青和擦伤,有点尴尬地捋下衣袖,攥住袖口:“没什么,不当心……”
在这种环境下有些磕磕碰碰是难免的。要说起来我这才是小伤,如果不是医士看到后顺手帮我处理了,都用不着专门去浪费医疗物资。
丹枫静静看着我。
他没有多说什么,但被那双透彻的眼眸看住,我下意识便有些心虚,小声坚持道:“……真的没事。”
不如说……保持些许疼痛,会让我略略感到安心。
这种微妙的心理当然不好和别人详述。我拙劣地转移话题:“你,你们最近还好吗?”
“……嗯,一切都好。”
丹枫和我对视片刻,终究没再坚持追问,顺着我的话聊了几句朋友们的近况。虽然只是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但知道大家都没事,就足够让我心生安慰了。
“时辰不早了。”
不过丹枫毕竟没那么多闲暇。听到他这句话我就反应过来,不能耽搁他太久误了正事:“啊、对了……你来是找医疗官有事吗?”
环顾四周没瞧见人,我想帮他联系,丹枫却说:“不必。”
咦?我有点意外——那他特地跑这么一趟,就是为护送伤员吗?我不是说这件事不重要,但怎么想也轮不到饮月龙尊亲自来做啊。
心底的些许困惑,在我接触到他凝定的目光时便渐渐消融了。
丹枫轻声说:“前线战事稍缓,我只是抽空来见见你。”
哦……这、这样。
我不禁蜷起手指,为他的直白不知所措。但忍住了回避的冲动……说实话,先前他重伤修养的时期我一直有些隐约的后悔——假如那日在伊须磨洲的海边就是最后一面,往后回想起和他的相处,却只有我因疑虑胆怯产生的逃避,怎么能够不懊恼呢?
“我、嗯……”
当然,现在不是谈论风花雪月的时机——而且我也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啊。因此磕磕绊绊半晌,只是说:“那,你路上小心?”
“嗯。”
丹枫应声,却还是望着我,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外面沉沉夜色里风声大作,砰的一声似乎刮倒了什么东西,我被这恶劣的天气惊了一惊,忍不住说:“要不要带盏灯……”再带上伞免得中途下雨。
话说到一半,我就意识到自己犯傻了——对持明族的龙尊而言,腾云驾雾行云布雨不过是随手为之的事,当然更不可能为黑暗所困。这种担忧显然有些多余。
但没等我尴尬,丹枫依然很快地“嗯”了一声,随后安静地看着我,像是在等我更多的叮嘱。
……好吧。
叮嘱没有,但我从自己的座位上翻出了平常用的应急提灯。这是塔拉萨常见的照明装置,用灯鱼背鳍上的发光钓竿制成。
提灯蓝盈盈的光柔和地亮起,等走进夜色里,这点微小的光芒也不过是被广阔天地吞没的份。然而丹枫从我手中接过灯盏,神色却像是取得什么尤为贵重的物件,那点蓝色的辉光映在他眼底,宛如波涛起伏的海面之上从不熄灭的灯塔。
“——阿婵。”
他轻声唤我。
什、什么?这两个音节从丹枫嘴里吐出,不仅陌生,还有几分莫名的郑重。我不由紧张地看过去,却听他说:“等此次战役结束,你愿意同我往金人巷一游吗?”
稍作停顿,在我愣神时,他以青绿眼眸望住我,慢慢补充道:
“只我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