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外,山林之中,却有一座清幽雅正的道观。
但见其观门古朴,朱漆微驳,上面悬着一方半新不旧的乌木牌匾,上书“杓转通明”四个大字。
观内则屋舍整洁,石板铺陈,苔痕漫生,数株松柏针叶青葱,挺秀而立,数阙仙曲时时回荡观宇,对对仙鹤常常游戏其间,真真是个神仙所在。
只是忽然一声犹带着童稚的惊呼响起,打破了此地的静谧。
一个穿青袍、带混元巾的小道童急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险些被石板上的青苔害得摔跤,幸而被他师父一把给拉住了。
那道童气儿还未喘匀,先将手上的信件高高举过头顶,捧给他师父:“师、师叔从城里来信了!”
起先扶他的道人,原本皱着眉头想教训这个冒失的小子一顿,见了信封后却神色一变,劈手夺过,急匆匆向后殿而去。
与供着三清、香烟缭绕的前殿不同,后殿显然还要更加落魄些。
神龛上也未供三清,只立着块未题字的阴沉木灵牌,香案上摆了个陶土香插,用《黄庭经》的残卷裹着。
下方蒲团上盘腿坐着个须发皆白、布袍麻履的老道,指间结了日月合机印,正在闭目修行。
玄明到了门外,纵然十万火急,也不敢直接推门进去,而是先在外面跪下叩首,方才朗声道:“弟子玄明,奉请师尊赐见。”
半晌,门内传来一句吩咐,混着苍老的咳嗽:“进。”
玄明不敢大意,将十方鞋脱在门槛外边,赤着一双脚进去,行了个道门单跌跪的礼:“弟子问师尊安。师弟有书信传来,弟子担心京中有变,不敢耽误。”
说着便膝行着过来,将那封信恭恭敬敬地奉了上去。
那老道,即玄明的师父天玑子,三两眼看完信上内容,淡淡一笑:“无甚大事。你师弟也是久经于事的,怎么年岁上来了,反倒愈发沉不住气。”
玄明是个耳目灵便的,虽然兄弟两个久未通信,却也很是知道一些他师弟玄清上人的处境,此时便帮着描补:
“实在是燕王他突然移了性情,师弟连着一月见不到人,心慌也是难免。”
说来也是奇也怪哉,他师弟玄清上人天生一根巧舌头,有一张在阎罗殿前偷吃过八百本状纸换来的利嘴,最能颠倒黑白迷惑人心。
出山不过三年,便已经搅弄风云,连号令天下的燕王也被他哄得迷迷瞪瞪,唯他是从。
就是这样的人物,居然也能遇见搞不定的麻烦事,巴巴地写了书信回师门求援。
玄明一边做出好兄长的样子,帮忙说着好话儿,一边难免有点儿幸灾乐祸,乐得看他师弟吃瘪。
天玑子对徒弟间的龃龉视而不见,只是问他:“燕王近来颇抬举谢家人?”
玄明摇摇头:“燕王与母族素来不甚亲睦,要说抬举,唯有那谢家第三子,讳世简、字逸斋的,近来不知怎么得了燕王心意,对其分外不同。”
“听说燕王为了给谢世简的生母出气,特意将人接到王府里住下了,还格外破戒去后宅为那胡女撑腰,半点不顾师弟的千叮万嘱。”
他说到后面,见师父似乎是听得入神了,两眼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心中愈发兴头,干脆竹筒倒豆子,一气儿将最近打探到的消息都说了。
从燕王是怎么不肯见人,到他是怎么听了谢世简的劝出门和羽林卫行猎,又是怎么冷落了玄清上人的……
桩桩件件来龙去脉交代得干干净净,绘声绘色得就跟他这些天待在燕王身边一般无二。
他好一番卖弄,天玑子只是垂眸不语。
待他都说完了,才微微掀起沟壑纵横的眼皮,拿枯瘦的手指在书信上点了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消息倒灵通。"
有些信息,就连玄清都未在信中写明。
被师父这么一说,玄明方惊觉适才得意忘形了,登时气势一弱,缩脖缩颈的在原地跪好等师尊的训示,再不敢乱搭腔。
天玑子略点了下徒弟,将书笺随手搁到案上,不紧不慢地开口:“作夜为师仰观乾象,见破军星其光沉黯,芒角摇曳,周身云气环绕,似有守垣不移之象。依你所见,当作何解?”
见师尊要考校自己的本事,玄明心下攥了把汗。
幸而他为人勤勉,虽久在观中赋闲,也时常操演什么《占经》、《星经》的,并不曾丢了功课。
此时他便将平日所学好一番搜肠刮肚,斟酌着回道:“破军者,性肃杀而主刑克。其滞留守位,金气郁结,上应兵燹之灾,下应山河分野。”
“且时值季夏,更兼斗柄指西,紫微垣暗,恐朝堂有佞臣蔽日,忠良受抑。”
天机子用尾指勾起至胸前的三缕长髯,由上至下轻轻摩挲着那把保养得宜的银须,一时间也不说他答得好,也不说不好。
只继续问他:“那今次破军滞留守位,当应在何处?”
这一回考校的就不是他的真功夫,而是见风使舵的能力了。
玄明眼睛咕噜一转,顿时有了主意,应道:“北方兵患已解,本邦又风调雨顺,是以弟子以为,当应在人祸一节。”
“只是师尊提到破军为云气所阻,因此盘桓。弟子愚顽,难解个中真意,斗胆妄揣,莫不是破军星遭奸邪蒙蔽之故?”
玄明能说出这话,可见已弄明白了天玑子话里的“破军星”是谁了——
不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的小萧同志又是哪个?
而他们清阳教,眼下最大的主顾就是燕王,自从师弟得了他老人家青眼,哪年不送回来千把银子供观里开销。
这样的主顾,自然是千好万好,再也没有错处的。
既然燕王没有错,那有错的便只能是他身边之人了。
玄明揣测着师尊的心意,一一都答复完了,恭谨地低头跪着,等他示下。
天玑子考校了一回徒弟,见他在观里清修数年,着实长进了不少,心内也欢喜,想到爱徒信中所托之事,略一沉吟,便吩咐道:
“你师弟来信,一是人心思变,他独木难支,恐不能哄得燕王回转。二则他有了个一石二鸟的主意,若能成功,惩奸除恶自是不在话下,让王爷心意回转也是手到擒来。"
“如今他需个妥当人帮手,为他在京中掠阵,为师看你就很好。”
“这……”玄明面色为难起来。
去京城当然是件美差,可他们师兄弟一向是面上交情,要他给师弟打下手,那他还不如去地方大户家里混两年辰光。
天玑子看出他的不情愿,也不点破,更懒得相劝,只道:
“你师弟自知这是苦役,心里也着实过意不去,因此信中特特说明,不论事成与否,都愿意奉赠百两黄金,权当做个盘缠。”
百两黄金,那可是足足一千贯的大子儿!
他素来交好的几个富户,崇道的心也算虔了,可一年到底,顶多也就奉献两百贯铜钱的香火,去掉师父抽水和交给观里的,落到他手上拢共也就七八十贯。
即便如此,他的日子过起来也是十分得趣了。宅子赁得下,姘头亦养得起,儿子都得了好几个,通通被他养在观里当徒弟使唤。
寻常当道士的,又有几个能有这样的福气?
是以玄明一向知足,不肯同几个师兄弟一般,为了多淘澄几个银钱,简直恨不得把四海九州高门大户的院子都趟个遍。
可如今见师弟如此豪阔,随随便便就能拿出百两黄金的谢礼,玄明就是再淡泊,眼睛里的热度也一点点的上来了,恨不得自己也能立马赚上这燕王府的差使。
天玑子还在等他回话,他也不含糊,当机立断冲师父行了几个大礼:“徒儿与师弟素来相得,乐意下山做他一个膀臂。”
他话刚说完,却见天玑子仍然板着脸,心念数转,又赶紧找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