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不用担心,镜心魔下去找他了,要是袁天罡走的不快,说不定还能在奈何桥上相遇呢。”
无名根本没听进去她的话,满脑子混乱如麻。
“他都要杀你了,要不是我用秘法吊着你的命,这会子说不定都喝孟婆汤了。”
无名仰躺在地上,望向天空,语气满是沧桑。
“你不懂,他从小把我养大,我敬他如师如父,哪怕他更喜欢李星云,我也不在乎,只要他说一句话,我可以为他去死。可是……他心中只有李星云,留着我的命也不过是为了他。可笑啊,我跟他明明是一个父亲,可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哥哥……”
他眼眶里慢慢盈满泪水,从眼角滑下。他不想在她的面前如此窘迫,但无奈手臂无力,连遮挡眼睛都做不到。
她好像没看到他眼边的泪珠,沉默着转过身去,面朝一片无际的大海。
“原来在他心里,我只不过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我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恨他……”
他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向她倾诉。她就坐在一旁默默听着,这时候,并不需要她出声。
等他全都说完了,她没说什么,而是起身拨弄着火堆,侧脸在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添了几分柔和。
“我与你经历相似却又不同,我也是由一人带大的,明明其中有诸多利益纠葛,他却倾囊相授。哪怕他已走了很多日子,但不经意间,还是会时时想起他。”
“有些人,无论他对你好与不好,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刻骨铭心。”
“我没有资格和立场去告诉你应该恨他或者原谅他,能做这个决定的只有你自己,可能恨或原谅本身就是一种在乎。”
无名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她微微侧过头,看他呆滞地望着天上,云淡风轻说:“有件事我觉得你必须要知道,袁天罡的死,与我有关,换句话说他的死是我一手促成的。如果你以后要报仇,可以随时来找我。”
无名:“……为什么?”
“他没有与你说过吗,他命镜心魔潜伏在晋王世子身边,最后……亲手杀了他。甚至连我父亲……所以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必须要杀了他。”
“我不想瞒你,也不用瞒你,你叫了他这么多年的师父,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能明白。只要你有本事,可以随时来报仇。”
无名闭上眼睛,两人就这么保持着一坐一躺的姿势,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远处的霞光染红了半个天空。柴火早就灭了,剩下的一小堆灰烬,朝上冒着一点点烟雾。
她也没开口催促他,只是看着大海,时不时伸出手,感受海风从指尖传过的触感,以及海风带来的咸腥的海水味道,海鸥在头上盘旋鸣叫着,好像永远不知疲惫。
突然,她听见无名沙哑着声音说:
“如果是以前的我,我肯定会与你不死不休。可是如今,我不想这么做,也没力气这么做了。这么多年我为他卖命,做了多少事。可是他那一刀是真没想让我活下去,那一刀,就算我偿还他这些年的恩情吧……他已经将我抛弃,我不想以后的每一天都与他纠缠,或者说,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那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无名叹口气,“天地之大,我也不知道去哪。”
“既然如此,不如跟我去燕云看看。”
“……燕云?”
说起燕云,她面容一软,语气里总是带着亲呢和熟稔。
“那里有大漠无边,黄沙万里,有青山溪流,小桥人家,同样也有金戈铁马,刀光剑影。那里的和平是用鲜血浇灌出的,正因如此才更加珍贵。”
“你若是不想去,那就乘着马车去看看大好河山吧,或者行侠仗义,或者归隐田园。天地之大,人生在世总要寻一种活法的。”
她没急着催促他,而是耐心等着他的回答。
无名思虑良久,最终下定了决心。
“我跟你走。”
“好,我去看看言冰的车找好了没。”她站起来,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用一块手帕包着的东西,放到他面前。“在地宫前捡到的,既然是你的东西,应该交给你来处置。还有,我找到你时你身上有一块石板护着,想来是有人不愿你尸身受损,想让你走的体面些。”
无名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用唯一能动的手拾起地上的东西。
是那被踩的粉碎的面具。
他紧紧攥着面具碎片,粗糙的棱角把他的手心划出伤口,渗出鲜红血珠。
他最终还是松了手,恰逢一阵强风吹过,面具连同手帕一起,纷纷扬扬撒向各方。
从此以后,他与袁天罡再无瓜葛。
他,只是他。
言冰早就找好了马车,只是见他们正在谈话,不好上前打扰,便停在了路旁。
叶则清一跃坐到驾车的地方,吩咐言冰道:“他还在上面,你去把他带过来吧。”
言冰动作很迅速,没过一会儿就把无名抬了下来,之后又把他抬进了车厢里。
“走喽,回家去。”
她和言冰各坐一边,双手握住缰绳,轻轻一扬,马车便开始行进。
“言冰,你有一年没回去了吧,言水他们不止一次跟我提起你,还说回去要和你好好喝一场,多灌你几杯。”
言冰不苟言笑的脸上出现几丝笑意,“啊,是该好好聚一聚。”
没过一会,缰绳就被言冰接过去了,她无所事事地看着周遭的景色,听着车轮碾过地上的树叶泥土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倒是岁月静好。
“无……“她刚想回头唤一声躺在车厢里的无名,刚说了一个字便停住了,之后接着说:
“为自己想个名字吧,总不能一直叫无名吧。”
“名字啊。”无名把胳膊枕在脑袋下,“那得好好想想了。”
马车走的慢,又顾及无名的身体,等他们回到燕云,李存礼已经提前到了好几天,他来这里勤的很,将军府上下对他很熟悉。
知道她今天回来,他和言水特地备好了饭。听到“将军回来了”,他立马抬步向门外走去,言水走的都没他快,看着他比平时稍快的步伐,言水了然地笑了笑。
李存礼走到大门处,看着从马车上下来的无名和叶则清,微微一愣,随后垂下的浅金色眼眸里闪过几分沉思,悠悠道:“你捡人的兴致越来越高涨了。”
语气淡然到仿佛她带回来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普通人,不好奇也不询问她是如何令人死而复生的。
他们总是对彼此报以最大的信任。
“不过他到底与袁天罡牵扯过深,还是李唐后裔,还是多注意些。”
他眸中闪过一丝杀意,以后若是有异心,在他有这个苗头的时候,自己就得把他灭了,省的夜长梦多。
“放心吧,我有分寸。”她伸了个懒腰,神色颇有几分懒散。“这几天赶路累死了,快让我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连她自己都未发觉,她在李存礼面前多了分自在随心。
而李存礼,面对旁人的阴狠深沉,此刻在她面前全部消失殆尽,只留下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眸,一眼不转地偏头看着她。
有她的场合,他的眼睛只会停留在一人身上。
席间,只有她和李存礼两人,无名的饭菜她提前吩咐好送到房间里去,言水阿久平时叽叽喳喳的,今天全没了影。
她嘴里含着肉,含糊不清说:“这个味对了,唉,还是家里的伙食好啊。”
李存礼有些心疼,又给她夹了些肉,“这些日子里风餐露宿太辛苦了,多吃些,我看你最近又瘦了。”
“你最近干的活不比我少,可得好好补补。”她指着他面前的菜,“尝尝这些,都是言水的拿手好菜。”
他没动放在他面前的几盘菜,反而夹了她手边的,还没送进嘴里,她眉峰微凝,握住了他的手腕,
“别吃了,太咸了。”
李存礼狭长明亮的眸子看着她,反问道:“你吃得,我就不能?”
接着她看见他把碗里的菜吃的干干净净,脸上不禁有了一丝讶然。
但是她没多余的精力想这件事,脑子里全被另外一件事占满了。
“明天……”她放下筷子,语气一顿,才接着说:
“明天,一起去祭拜二哥吧。事情都结束了,总该跟他说一声。”
李存礼看着她,轻轻应了声“好。”
第二天清晨,叶则清起的很早,晨光熹微下,她蹲在窗户前的桂花树下,挖出了一坛子酒。
李存礼见到它微微一怔,眉眼间流出些许回忆。
“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为了喝这坛子酒,当真是曲折。”
“可不是,我告诉你,有好多次我都想把它挖出来喝掉,好不容易忍住的。”
他们一起去了北方的那个山丘上,在一棵高高的柳树下,摇曳的树枝下,立着一座碑,刻着——
“亡兄李存勖之墓”
她看着碑上的字,轻轻说道:“二哥,我们来看你了。”
李存礼仔细拂去底下的落叶,她把酒放在墓前,倒出一杯放在石碑前面。
“这桂花酒,终于还是喝上了。”
两人席地而坐,喝完这坛,又让不远处守着的言水拿来更多,堆成一摞。
两人一坛接着一坛,对着那块石碑,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从前几天的龙泉宝藏,说到日常的小事。他们不约而同的都谈到那些轻松愉快的事,但她眼边的晶莹那这幅场景更添几分寂寥。
酒水辛辣,可她尝不出味道,就像清水一般寡淡,只有逐渐刺痛模糊的脑袋才让她觉得自己喝的是酒。
用手撑着脑袋,她摇摇晃晃地歪着头看着身旁的存礼,他竟也是把酒当成水喝,她不禁在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两人一直喝到深夜,喝到躺在地上东倒西歪。
望着头上晶莹剔透的繁星,她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
满天星斗,每一颗都那么远。
人喝醉了之后,很容易想起以往的事。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八岁,第一次入通文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