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托举智慧之城的巨树渐渐褪去苍翠的色彩,隐于黑夜;明耀的灯火在城中铺展开一片宁静祥和的领域。
而这些和城外的小村落没什么关联。
看似平凡的村落离须弥城既近又远。近的是物理上的距离——比起化城郭、维摩庄之类的城镇,它就在须弥城北下游对岸的山坡上。
但心的距离无比遥远。
这里居住着被抛弃的人们。
“结束了。”
少年冷淡的声音一如既往,随着他的叙述,房间里的人们都松了口气。
干净整洁的实验室不似常见的科研场所,而是装点得像寻常家庭一般温馨;但当被研究的对象从寻常的动植物变成人类,甚至是自己时……实在不能怪他们在这么温和的治疗环境中还觉得害怕。
孩子们对这位少年,也是这间实验室的主人,怕得不行。大人们虽然也怕,但他们知道,是这位黑衣的修验者,为他们这些患有魔鳞病的“不洁之人”留下了一点善意。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包容异类。更何况魔鳞病的发病机制至今都是个迷——万一它真的会传染呢?
放在数十年前,他们是会遭到驱逐的存在;现在至少有了个安身之处。村里住着许多患者,其余的少数人基本都是冒着染病风险陪伴的患者家属。大家会相互体谅。
“叫到号码的人过来领检查结果……”少年坐在长桌一侧,按着厚厚一沓诊断结果和实验数据做最终审批。
他飞快扫过一本数据,“一号,没有试剂调整。病情未加重,需要进一步观察确认。一个月后自查。”
少年不耐烦地在一式两份的报告最末端签下自己的名字——风间鸣,然后看也不看地推到一边。被喊到编号的是个瘦高的女人,她早已等在桌边,领了自己的那份实验报告,迅速退开;此时第二份报告也已经写好,被排在后面的人领走。
房间内的一切井然有序。没人会对这位学者发脾气。
“六号……情况比较特殊,多留一下。”
女孩缩了缩脖子,面容顿时被宽大的兜帽完全遮掩,只留下微卷的一点绿色发梢。
“是……”她嗫嚅道。
“其他人可以走了。”
一声令下,小孩子顿时匆忙地快步离开;年纪稍长的则向医生道了声谢。
等房间里只剩下女孩,倾奇者看没有旁人,这才向她询问:“你最近情绪如何?”
“是,啊。我是说,情绪还好。”她低着头,不敢看医生的眼睛。
这位自称倾奇者的少年来历神秘:听说他武艺高强,他和他的幽灵助手都是嗜血狂魔;听说他是教令院的大人物,因为涉及禁令而被驱逐;听说他的脸几十年前和现在一模一样……
做着修验者的打扮,行为上却没有修验者的样子;黑衣上装点着血一样刺眼的正红色和神秘诡异的紫色——她一看就觉得紧张。
“我记得你,你叫柯莱,是吗?”倾奇者扫过她僵硬的姿态,微皱着眉,用笔杆末端戳了戳自己左肩上打瞌睡的小鸟。
风间华被他戳醒,无奈地抖抖羽毛从他肩头飞下,在女孩的面前扑扇着翅膀。
“接住他吧。”倾奇者半是叹息半是无可奈何地说,“免得你这么紧张。”
温暖又脆弱的小小生命落在手心,让人心情不禁熨帖舒展。柯莱双手捧着小鸟,小鸟用晶亮的眼睛和她对视。
“现在还觉得紧张吗?”清亮的话音凭空响起。
柯莱被吓了一跳:出现了!幽灵助手先生!
她努力镇定下来,“没,没事了!”
倾奇者看着她的状态,笔尖轻动,记录下她此刻的情况。无论风间华如何安抚,柯莱的状态始终不佳。
“你的父母不久前为了你上学的问题离开村子,临走时把你托付给我们,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才会回来。家人不在,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是不是感到害怕了?有人欺负你?”
柯莱没有正面回答,“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倾奇者观察着她的表情,心里明了。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风间华用飘散的晶尘振动空气发声,“不过,今晚就留在我们这里吧,一起吃饭。”
“这就不用……”
“这是必要的程序。”清亮的少年音陡然严肃起来,“你可是我们这里最特殊的小病患。”
“啊。”柯莱低着头,“我会听话的。”
风间华能察觉到她的手在抖。他扇扇翅膀飞起来,叨住她的衣角,把她往客厅的方向拉;女孩惶恐地看向倾奇者,后者点点头,让她如释重负地飞快告别逃走。
“真难办啊……”风间华幽幽叹息,“小倾奇变成大魔王了呢。”
“彼此彼此,幽灵先生。”倾奇者看着实验报告犯愁,谈回正事,“她的情况很糟。”
两人对此并不意外。他们对魔鳞病的研究到这一步,已经如同在蛛丝上跳舞一样危险。
他们定居须弥差不多是七十年前的事。
倾奇者和风间华住在城外人迹罕至的地方,多年后的某个傍晚,他们见到了第一位来访者——
“小吉祥草王大人说,您能救我。”
来者是一位青年,刚刚抽条的个子,比倾奇者还高一点。看见开门的是如此年轻美貌的少年,他的眼里却没有轻视和质疑,只有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希冀。
头戴斗笠、有白鸟追随的黑衣学者看了看天色,对着室外低沉的云和潮湿的风,让开了小屋的门口。
倾奇者的研究方向介于生论派、素论派和妙论派之间,和人类疾病没有共通之处。但他了解那位认真负责的神明,既然她这么说了,一定是有她的道理。
青年在小屋旁边搭了帐篷住下,倾奇者扩建房屋、改造实验室时,顺手帮他和后来的一些人也建了屋子。
而倾奇者和风间华并没有为一个或者几个陌生人绊住。这几十年间,倾奇者带风间华见了他的几位朋友,不时地去各地旅行,也曾重返深渊短住。这得益于倾奇者对自己的研究成果毫不在乎;研究结果公开,某种程度上让村子里的患者们也成了医生——尽管他们中有很多人是自幼患病,连字都不怎么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