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差两幅对联的字没写上去,几次动笔,总觉难写这字,不知笔画如何衔接…不是哪里运笔…不知墨浓还是要墨淡……
总归是早画完了。
云孤光不愧当了神界的教书先生,他若是讲书,一定很多神仙来听,多到挤在窗门外也要听,因他讲得好极了……悦耳动听……是鸟儿喜欢听的。
千归兰也顺带听了,画用手、听用耳,两不耽误。见他只停留在叹息中,怎么都不说了,不由得转头过去。
只见不知何时云孤光挪动了椅子,往这边离得近些,怪不得那些声音如同在耳边,原来就是在耳边。
他手里,俨然正编着什么东西。
如同千归兰一样,也是两不耽误。
那怎么不说了?
“它怎么又肯了……”千归兰问道。
云孤光一边手编着,一边说。
“我同它打了一架,它没打过我,风雪便撤了,东方天冰雪消融,又重归暖意。”
“那……灵物呢?”
“它是从西方天逃出来的灵物,打败它时,西方天终于来神,将它捉住了。”
“后来呢?”
千归兰又紧着说。
“能不能不要,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神仙有三急,千归兰也有三怕。
一怕书无结尾,不得其意。
二怕书字模糊,不得其意。
三怕书纸损坏,不得其意。
身为教书先生,把书讲得完整是最基本的,难道神仙不重视这个么?神生漫长,想来是得不到结果。可他总想求个结果,万事万物都有结果,他也想求一个。
云孤光轻笑了一声,道:“我可以,你呢?”
显然,这位教书先生意有所指,反过来将了他一军,千归兰眼神浮过对联处。
只说:“我也可以……”
闻言,云孤光手中动作不停,那口中动作也没有理由停。
“那灵物被困于结界时,又对我说了一番话。它说。”
……
风雪天地,它说。
“他承诺于我,冬天下雪时,他必归。冬天…一定会下雪,这是一句空话,早知结局。”
“我就同他说。”
“等你多久我都甘愿。”
“但冬天时,他死了,入鬼界成鬼,我被抓到西天,都食言了。”
“我便化一场东雪,聊表心意。”
冰目意融,泪滑下成冰。
……
好深情的灵物,可惜,西方天又是抓,东方神又是打。
千归兰侧枕着右臂躺在桌铺上,道:“神仙好无情。”
云孤光笑笑,摇了摇头。
“你可知,西方天为何要抓它?”
“…为何?”
“那人,原本是西方神下界历劫所成,就在快要圆满归天之际,那灵物暗害他,夺下了他的神格,令那西方神变成了普通凡人。神成凡人,绝望至极时,便自杀成鬼。”
“灵物便成了神。”
“西方天本想分离神格,但那神格和灵物融合到了极致,就像它本来自有的。没办法,只能限制它。”云孤光道。
千归兰早就被惊得坐了起来。
“那灵物竟还如此深情?!简直像作戏。”他道。
“是否做戏,一问便知。鬼面镜可通鬼界,我就问那灵物,想不想再见到那鬼,它说想。我便允了……”
……
雪身冰目。
“光神,若能再见他一面,我便为你当牛做马,成为一枚西方天的暗子!”
“不需要。”
“西方天趁你下界游历,传你鬼面珐琅云纹镜,想诱你入鬼,再不得回神界,难道你不在乎?!”
“……”
“那…那魔女魂魄呢?!魔族魔女红绫,她的一丝魂魄也是西方天送到你手上的,想引你入魔!”
“……”
灵物已然明极,光神自然有想要之物,才千里迢迢亲自来寻,又挡住了西方天诸神。不然……它一介俗物,东方天何必由光神出马……自是故意令它求情,故意救它,故意给它一线生机。
“你不妨直说,想要什么。”
“你的灵丹。”
“好。”
……
“那灵物见完那鬼,便同我说心意已了,存死意,便取出灵丹送我,想神身归天,消散于世间。”云孤光道。
“啊……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千归兰道。
“就是说啊,何必当初呢,可能灵物本无情吧。唉……我一介天神,怎么能收它灵丹,还眼睁睁地看着它死?所以……”云孤光道。
“所以?”
“我勉为其难地用鬼面镜通连鬼界,直接送它去了,至于以后的事,看它造化吧……”云孤光道。
“啊……真是神仙传记呀。”
千归兰又想到什么。
“那、那西方天岂不是会找你麻烦?放走了它,遭殃的是你。”千归兰道。
“确实麻烦点,没办法,那灵物实在可怜,临走前还送了灵丹给我。瞧着心善呐……没准,有苦衷。”云孤光道。
苦衷…千归兰想不通,既夺了神格,再苦衷,又能又什么苦衷?不过,云孤光帮都帮了,这纯粹是他的好意,也不好反驳、针对。
想来,云孤光也是一个好神。但千归兰不敢再夸,怕又听到什么,神仙中无好坏,都各司其职。若是夸出口,他又该被批主观臆断了。
“那它现在怎么样了?”千归兰道。
“不知,应该是过的很好。”云孤光道。
“为什么这么说?”
“它若死了,灵丹也会碎,但如今……这灵丹还好好的在我这里。”
云孤光停了手中动作,拿出鬼面镜,镜面对着千归兰,千归兰看着黄镜中的自己,不一会儿就发现。
镜面发生了一些变化。
黄镜幻化出一片大雪,随后是一亭,牌匾有字,真是堂前堂。再往下照过去,雪身冰目,正是那灵物,它正凝化出自己的灵丹,灵丹通体透明,呈淡蓝色。
随后丹后面暗了下去,只余一丹,飘过一些字。
“镜含相思堂前雪,灵鬼离别东方寒。但为君故再一见,神光方得灵妙丹。——白无双”
一闪而过,但千归兰过目不忘,哪怕是小字、暗字、无字。
只是这诗,完全是灵丹的背景板,就如同它一闪而过一样,白字划过去,留淡蓝清灵丹。
那丹,飘地离镜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白光刺目闪过,千归兰紧闭眼躲着,察觉白光消失才睁眼,眼前,那丹飘着。
就在此地。
“这灵丹,为灵物之心,它抵御病、灾、疾、害,可保凡人不死、保妖魂不灭、保鬼魂不散,实为凡间难求之物。”
云孤光说着,伸手拿下那灵丹,将它按到手中编织之物上,那编织之物“活”了,动起来了,前臂摇摇摆摆地“探寻”着。
千归兰一看,是只棕树叶编织而成的臂金龟,这触角的长度和龟身大小,实在是很像他曾长养过的一只。
只不过那只颜色繁多,这只为木青色,但被赋予灵丹之后,也通体散发的淡彩光晕,很有灵气。
含着灵丹的臂金龟,被手托举着送过来。
“我是神,此物对我无用,糟践它了。”
“送你。”
云孤光依旧没露眼,下半张脸无甚笑意,语气也是极为平淡,玄蝶斗篷上,灰砂蒙了一层,肩膀上砂更多,积成一个小山堆,簌簌落下。
似雪中归途人。
救了一只臂金龟,给他看。
千归兰伸手碰了碰棕编臂金龟的前臂,碰着他的手,有些痒,左臂也酥酥麻麻。他收回手隔着衣服摸了摸,疼意也无了,一瞬间全然好了,真的是…灵物。
万籁俱寂。
唯有臂金龟细小的叫声,这种像人抽气的细小声,他早在小时候识别过无数遍,纵使林中花鸟鱼虫齐声共鸣,也能听得。
但唯独有一只很特别,那是他无意间接好前臂的一只臂金龟,无缘,与这只来得相象极了。
千归兰伸出手,那臂金龟片刻不犹豫,爬到了他的手上,云孤光编得细致,连前臂上的倒刺都编了,腿节上的齿突也编了……
“它好漂亮。”
“属于你的。”
好漂亮……
属于他的。
千归兰又不敢抬头了,但云孤光好似仍有话对他说,敲了敲那只臂金龟,臂金龟一跳,引得千归兰望过去。
仍是半张脸。
“那对联中的女子,名无聊。”
千归兰下意识听着。
这女子在他看来,十足地卑,同他一样……
“她,曾是人族中的奇女子,最有名的,方是她修得三花聚顶,半步金仙。”
“但终究是以实为虚、幻梦一场,无聊所为,看起来像仙法,但其实,是以奇门相术捏造而成。”
“她不甘心,寻得邪术,将自己的三魂七魄分开,各修异术,再寻修仙路。”
“就在她快要分散消失之际,人间终于迎来修道成仙的机缘。”
“她本来,可成神。每魂每魄都有神姿神彩,其奇门相术,本就是天赋之才,只是用错了地方、修错了门道。”
“但那时,无聊已经将自己分成了三个人,三个人各有心智、性情各异,不肯再合三为一,同时也情深义重、团结一心,不肯让任何一人消散。”
“于是,三人最后争相成仙,共同治理这三仙殿。三仙殚心竭虑,将仙界治理的繁荣昌盛。”
“这副对联,是她们亲手所刻。左右,说的都是她们,既伤心又猖狂,颇为大言不惭。”
“萱草、修竹、芭蕉,便是无聊。”
“无聊,穷尽一生,终得仙途。三仙得她心意,将仙界看的万分重要,神界在她们眼里,也不足为道。”
“她们并非瞧不起人族,只是把仙看的太重。修得正果之日,三姐妹激动万分,向人族大送仙运,被神界制止,才停手。”
云孤光又似方才碎碎念一样,说出来这对联背后“含义”。
千归兰嘴巴微张,没有反应,所有反应都你冲我撞地挤起来,争着发散,但这么一争,直接让心里不知怎么回事了,停了一瞬。
也是一瞬,千归兰明了其意。
这二对联、十四字,囊括了“无聊”的一生。对天地来说,“无聊”早就死了,死在三花聚顶的幻梦里。
而天地迎来了新的三个孩子,个个英明神武,敢骂神、不敬神、瞧不起神,是为仙,更当之为仙的典范。
这三仙是天地想要的。
而“无聊”呢?与其说“无聊”和萱草、修竹、芭蕉是同心同体或同心异体,不如说这三仙,是“无聊”的孩子。“无聊”她步步为营啊!不知到万千世界的哪里,才得来了这三子。
这是足以诠释她的三子。既有她有的,又有她没有、但期望的!
“无聊”道。
你瞧啊,大家瞧啊,神仙,你们瞧啊。我无聊足以匹敌天地,孕育三子皆可成仙!且驭得仙界万民!不是我无聊错了,而是生不逢时!与天地为敌!
愤愤不平。
而三仙接受了这股愤愤不平,因为,“无聊”是真的爱她们,她把自己最好的三魂七魄都给了她们,并处处搜寻最好的灵气奥妙孕化她们,教化之恩、养育之恩、开智之恩!把她们养化的,令天地、神、仙都来争她们。
这样的“无聊”,这样的“无聊”,如何不值得她们三姐妹爱上一爱?
故而,三仙也承了“无聊”的幻梦。
写下“三花聚顶皆为梦”。
天地、诸神、诸仙,你不是说这是梦吗?这话谁来说都不作数,旁人说都不作数,只有本人来说,才算服软,那就本人来说,“无聊”来说。
“无聊”说了,这是梦。
“三花聚顶皆为梦。”
但天地、神不这么认为,三仙跟无聊,两模两样,魂魄和其它精气有何不同,同为天地的子民,子民,不可以创造子民!
三仙既写下这七字,就像否决了前尘,否决了无聊。好像委屈十足,身体里,居然有部分是梦……
于是天地、神,便下问,你们、三仙,要不要去除幻梦?舍弃其中无聊的一部分,去了那幻梦一场!来迎仙界之旅!
三仙得逞了。
这就是她们想要的。
这是“无聊”和三仙共同想要的,一口气,一口恶气,最后差出来的一口气,万万不能少,神和天地,压在仙头上的,你们都要被耍进来。
于是三仙再提笔。
写下“仙到头来头到仙”。
这句话,仍是谁来写都不行。成仙的写?傲气!牛气!王八气!没成仙的写?傲气!狂气!傻气!吃到葡萄说葡萄涩得难吃,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到牙疼。
谁信?
需得是,一个没有成仙,但是又成仙了的人来写,才算行。谁来?“无聊”来。不算成仙第一人,也不算金仙第一人。神认了,是奇女子。
“无聊”说了,老子就是仙。
“仙到头来头到仙。”
至此,实为三仙态度,也是“无聊”的态度。好好好,如今走到现在,不同你扯幻梦了,你就说我是不是仙吧?
这句话,是天地、神,甚至仙不敢答的一句话。是,则是说错了,不是,那三仙又从何而来?
哑巴亏。
不懂的。就是最初不明所以,只得七字的天地、神、仙,以为“无聊”和三仙服软了,摆了这样一个卑躬屈膝的七字呈上来。
还有千归兰这样,得了十四字但新来的小妖,全然不知。被骗进去,与无聊一样匍匐在地,甚至比无聊还脏、卑微,以头抢地耳。
懂了的。自然是得了十四字和全貌的诸位了。算计的就是所有,谁都要骗进去,才好教我“无聊”畅快、畅快。这……着实是一种恶趣味。
那怎么破局?
不信就是了、不认就是了,虚的、假的、无常的。气急败坏、破罐子破摔。
道一句:“无聊!”
反应过来!怒极!
再道一句:“无聊死了!”
诶呦喂!我的老天爷老地母,您啊,诸位看官、听客,还是别说了……吃这哑巴亏吧。
于是,千归兰,默。
……
千归兰神游许久,暗道:“还真是三花聚顶皆为幻,仙到头来头到仙。”
随后便无所适从,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吃了个哑巴亏。还好,云孤光是个教书先生,他只负责说,不负责听。
但千归兰一向是自己读书、自己听的,暗地里就尴尬地羞红了脸,久久不能散……只能敲敲臂金龟,来缓解些不自在。
他将臂金龟收与戒中,低头想完成那幅画。
可上面对联处早已填满了十四字,笔迹、笔形可见,运笔和他一模一样,几乎就是他亲手写下的字。
千归兰疑惑地拿起来抖落抖落,上面痕迹不假。
但明明未写过,写下之字,他从来过目不忘……是出神时写下的?还是怎么回事……
“画得真不错阿。”
“字也不错。”
“这样的字,就该写我的十四金言。”
“切……要写,也是写我的十四金言。”
“都别吵了!写我的十四金言!”
千归兰左右看看,萱草、修竹、芭蕉,半弯着腰,正看着他的画作。这这这三姐妹,什么时候来的?若是刚来还好,若是久来?
糟糕、糟糕。
千归兰默不作声,僵住。
“你一路向北,我们还寻思,没准会在三仙殿前见到你,结果,神了,真见到了。”左面萱草道。
“应该是仙了。”右面修竹道。
萱草认同地点头,又说:“给你家光神送了只八卦炉过去,记得叫他收了,下次你别偷着来戏法殿了。”
“下次从后门进。”右面修竹道。
“让光神从正门进。”左面萱草道。
千归兰点点头。
三仙眼神交流片刻。
“这螺甸紫色的袍子含珠光,一向是难穿好的,虽说是郑好那丫头不喜欢的,但好在什么?好在她脾气好,好在你穿得好,好在她以前喜欢紫色,你一穿,这没准啊!”右面芭蕉道。
“没准就又喜欢上了。”右面修竹道。
“我们仨也算促成一段姻缘。”左面萱草道。
“到时候来鸿士街办喜事,酒水算我们仙界的。”右面芭蕉道。
“对了,记得问问,光神讨厌什么花样的衣裳,再问问,是不是不洗澡。”左面萱草道。
千归兰点点头。
“瞧你长得冷,原来这么乖,怪不得为光神办事。”芭蕉道,萱草轻哼,修竹意味深长地来回瞟了他一眼。
千归兰可有些怵这双水色眼睛,急忙偏头。
三姐妹一哄而散,离开了这处不起眼的小桌铺,走着四方步就过去了。虽说人族四方步处处常见,神仙更是都走四方步。
但这三姐妹的四方步很是夸张,像是他曾在玄机门看戏曲时见到的。虽不失美感与霸气,但着实夸张。
众仙一见她们来了,争相大喊:“三仙到!”
“三仙到!诸位避让!”
“避让!”
“三仙驾到!”
死活把门口处让开了。
仙门大开。
萱草抱臂立于中间,气势汹汹地领着修竹和芭蕉进去了,大步流星,仙力暴动,威压轻泄。
众仙见三仙进去了,倒也祥和一片了,你给我鞠躬,我同你道歉,又是拍肩膀,又是拍胳膊。像是好兄弟上战场后,互相搀扶着回军营。刚才还大红脸的……
千归兰一会又想“无聊”,一会又想三仙,总归是情绪不无聊了,纠结、挣扎有趣的很。
仙家恶趣味,名副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