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将斗篷披在身上了。
千归兰斟酌考虑。
若他同云孤光踩石剑腾飞于仙界,真是,同流合污、贼喊捉贼、官官相护、贼心不死……全乱套。
光神,好歹一介上古神君,混得差归差,好歹是神……名声还在。
就是他千归兰,虽说七界里面混得不行,但是妖界中,出门在外也还是王子殿下,被各种小妖呼来喊去的。
落魄王子破落宫……什么小童谣都有他一号。
如今千归兰在仙界、神界虽然谁谁不认,但光神可是神,同他这等犯罪小妖混在一起,自降神位了。
于是,云孤光身着玄蝶袍,云孤光身披玄蝶斗篷,云孤光全身被罩上了。
踏实……
这神刚喝了酒,暗香盈袖,压过书烟香一头,独特极了,哪怕裹得严实也能闻到!反而欲盖弥彰呀。嗬!您这口香,哪能从别人身上闻着?
只觉得香,不知道是哪种香,有时还不知道香从何处来,只见有两个身影。分不清、分不清,总之有个被盖住了。
那性质就变了,将这香乌漆麻黑地盖住了,这岂不是偷香?
活色生香,吐氣如蘭。偷这等好香,罪加一等,上报官府来评一评,家里长家里短。
那都是凡间诨话了。
好在这风雨如晦,没几个仙知道刚刚有谁喝了,又有谁藏多了这“十万年风雨如晦”,他们俩乘着石剑飞得顺利极了。
三仙殿。
横横竖竖三个字,都是简单的说法,说的尊贵豪气点,那必须是“仙家最高天大通三灵太上仙金光宝殿”,这还不是全称,冰山一角。不过极为拗口,一般三仙殿就够了。
叮——
急促的一声长钟响彻仙界,湮灭在凤鸣中。
‘大麻烦……’
殿中仙打起了精神,看是谁大着胆子敢鸣这仙钟,不要命了,直接过来击?三十六道玄关可都没通。
打开门一看,又赶紧关上,这哪里是谁,这要问是谁们!多大的冤情,闹得你们这么多仙上来击钟?
小仙跑回去喊。
“快去请座上三仙!”
“快去请三仙!”
“快三仙!”
“快!”
如此传下去,传完,再回到原位,等待三仙指令。甭管外面多乱,万一三仙来找,你又不在仙位,那你就倒霉了,大责临头,外面那些仙就要来击你了!
仙里,还有这么一神一妖在。
“三花聚顶皆是梦。”千归兰念道。
“仙到头来头到仙。”云孤光也念道。
二七,十四枚大字,生凿硬刻地嵌在三仙殿牌匾的左右。左,青铜镀金仙,右,青铜镀玉仙。两个高接天、大无穷的仙像立在两旁,护着柱上十四字。
左右二仙都是女像,虽不瞪眼、怒目、横眉,但看上一眼头面,也是心惊肉跳要做噩梦,凶仙女恶像,震慑八方士。
这二仙,遥遥相望,一仙持着歪七八扭的棒,另一仙持着方平竖直的棍,高高举起,叉着相叠,是棍棒相加之意。
仙家俗说:“不听话,那就打!”
仙家又俗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孝子有贤孙,仙家是孝孝贤贤祥和一片,好!”
好棍!好棒!
千归兰看着这二位仙,摆明了是修竹和芭蕉的样子,虽说不像,但总是让他熟悉,那股子棍棒相加的感觉。
“这左右两幅对联是何意?”千归兰问道。
无字不在,那只能某神来说了。
“三仙殿的恶趣味,要不要上去摸摸?”云孤光道。
千归兰转头看他,帽下看不到云孤光的眼睛,只看到唇上勾起一抹笑意,有些兴致勃勃的样子。
恶趣味?什么恶趣味能堂而皇之地摆到这里?摸摸就知道了?千归兰好奇心油然而生。
“嗯。”
先是踏着石剑来到了左边。
“三花聚顶皆是梦。”
千归兰早早伸出手,等着触摸,结果飞了几息,等到离得近时,他的手,还没有“梦”下“夕”中的那个点大!直到快要贴上才发现,这一个点,几乎比他腿还长。这“梦”虽梦,却也真是大梦了!
抬手摸上去。
有白光闪过,千归兰下意识闭眼。
眼前惊雷大雨。
他好像成为了大地,斜看着上面。
随后千归兰便意识到,不是成为了大地,而是有谁,俯身跪在地上,双腿并拢,双手十指张开,前额紧贴着地,浑身是水、是泥,卑微至极、狼狈至极,又萌生出一丝逆意。
于是头前额依旧贴地,但头往左转,依旧整身跪着,但整个右脸贴在了水泥横行的地上,只用左眼看前方雷电闪烁,千里狂风、万里暴雨。
再窥一墨点。
是一人,那人倒是跪的腰背挺直,且臀不沾脚跟。
如铜一般,立于雨下,满身是锈!总归是锈,沾雨已满身是锈,叫我低头折腰,不如叫我粉碎!
故而便如同一般,宁碎不折。
比起逆意,这人是通身傲气托着。布衣布鞋,可见后背麻衣处,拼着几块补丁,及肩黑发风打散乱,铁骨铮铮,雷光阵闪,背影迎光拉长,萌生无限骄意。
逆意看到这骄意,更逆,扭着脖子往上空看去。无垠的长空暗夜,被白电细细割成碎片,又照给空中极亮的光芒。
是仙。
那骄意正在跪仙。
空中不只一仙,点点几仙,天衣飘飘,垂头看着这股骄意。虽散乱,但那仙们都是一个姿势,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一手在前、一手在后。
明显是要走时,被叫住,不知叫了什么,竟然引得众仙皆回首垂头赏下几眼。可也就几眼罢了,有仙又吐出什么话,那骄意一顿,头抬得更高,可仙家们并不在意那人反应,齐齐背身,归天了。
随后骄意不骄,逆意也就跟着不逆了,便收回了眼,恨不得脸贴地,泥水盖面,再抬不起头。
黑色一片。
千归兰骤然睁眼。
是云孤光将他的手从梦字上拿了下来,高空摸字,下面是群仙躁动,左右两边大仙像离得近极,虽不恐高,但看了这一面,踩剑的腿莫名有些酸软。
真乃仙界。
他也起了兴致,左联右联的字看上去毫无关系,但还要看右边是什么图画,再下定论。
千归兰侧头说道:“再看看右边。”
本来招呼一声就合该看前面,别从剑上坠下去,就算是什么大事也无,总要避一避狼狈,尤其底下还这么多仙。
但云孤光这种抑制不住地保持了好久的笑,让千归兰萌生出疑色,有什么好笑的?就这十四字恶趣味吗?
他思来想去……终不得果。
“仙到头来头到仙。”
千归兰摸上“仙”的右下角。
这一角,不是景色。
而是音声,声音不大,引他过去听之。千归兰贴在那角上,听着音声意象。
俄而雨骤,拍到地上哗哗作响,处处皆是雨,千归兰跟着雨声处处寻意,终于找到一处不同,这处不同!
雨落地,先是砸到石板上,灰石板洇湿成暗棕石板,然后再积成水。雨后来再打下去,便不是清脆的声音,而是入积水的弹射声。
这处反而一直清脆无比,就如同,打在肌肤上。打在肌肤上,便会流下去,永远不会积水,故而永远清脆。
那这处,显然有个人。
一时之间,千归兰不知自己听的是逆意还是骄意。无妨,再听下去便是。正要再靠近些,云孤光也贴到“仙”字上听了起来,同他对视。
千归兰皱眉,不解其意,但耳边音声又换,连忙仔细听着。
那人嘴里念叨着什么。
不大,没有雷电裂声大,没有震雷滚滚声大,没有雨打石板大,没有风吹湿衣大。
“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入众妙门,玄之又玄……”
千归兰听得这么意味深长的一句,依稀记得,这是哪本修炼之书的古语。他当时搜罗所有修炼古法,试图为自己修上一些灵力,不过都作废了,这些术法,行不通。
不过,他确定了,这是跪下的,那腰背挺直的骄意之人所说。
这句话,是一女子之音。
但却并非因女子音才成了骄意。
只因逆意也跪,但是俯跪,宁肯扭弯了脖子看天象,也不肯跪得挺直、抬起头来,喉咙就没顺直,喉咙是弯的。
若是弯喉咙逆意所言,其音声必将沙哑、呕哑听不进耳里。而这女子音,虽跪,但跪得直。故而喉咙也是直的,音声虽细小但咬字清晰,舒耳。
故为骄意。
“我已修得三花聚顶!可位列金仙!”
那女子喊道,穿透九霄。
显然,冲着天上的仙们喊的。
仙家回头,但天下雨、下雷,不下仙。
“幻术,另修。”
得了这四字否决仙语……
但那女子早就被质疑多了,哪怕如今被仙质疑,也不曾退却。她已经走至这里,便什么都经历过。
“绝无可能!”
那女子怒驳,竟是半分不信。
无音再理。
只余一声男子叹息。
这次是逆意了,因为,音水于地相弹,存于微细间,弱。
…
“这字,从前不在这里。”云孤光道,声音贴石传来。
“在哪?”
千归兰慢慢将脸移开石头仙角,活动着两只胳膊缓缓问道。
“在下面。”
云孤光指指地面。
闻言,千归兰低头望了望下面,脖子一低,动作迟缓,又极慢的抚上左肩,这里尤为酸痛,是旧伤复发。
只因刚才趴……在仙角听音……
趴。
千归兰捂着左肩僵住,寒毛竖起,浑身生出一股冷意,如同在雨中被浇透,浑身雨意,再加上四肢异样,这简直就像刚从对联里面出来一样。
被算计了。
被两幅仙家对联。
任谁来了,只要想知道这两幅对联的用意,必须要先摸上去,而摸完之后,再摸就显得自然不突兀,心里有熟悉之感。
故而先呈画面。
听音时,理所当然地趴在上面靠近听音,姿势与俯着的跪姿,实在是太相似。若是贴上去,简直就与方才那逆意男子一模一样。
故而后呈音声。
先礼后兵。
若是以前这字实打实地在地上,想要摸“梦”听“仙”,必须跪在地上,或者躺在地上。就算倒立,手也要碰到上面去,这样,石柱,也是地。
总之,叫你卑微地听。
这就是,云孤光说的恶趣味?
耍到千归兰了,这个没来过仙界,没来过三仙殿,不知道对联何意的作乱小妖。
叫他什么也不知就卑微到地上。
不止他。
这两幅对联的用意便是如此。左联,笑三花聚顶是幻术,做金仙大梦去吧!右联,仙就是仙,别想着修幻术以成仙!
上面,三仙大殿加棍棒压着。
对于仙家来说,的确是蔑视下界的恶趣味,虽恶,但有意思。就如同那三仙,也是恶语,但他初听,也觉得有意思。
原汁原味的恶趣味。
“知道了,下去吧。”千归兰道。
“你不明其中真意?”云孤光问道,并未离开这仙字,有话未尽。
“明白。”
“这两幅对联,一声一色,又可真实感受,是幅很有意思的对联,历久弥新。”云孤光道。
显然,哪怕是光神,也看得起仙家这两幅对联,特意来这里带他见识见识。
千归兰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云孤光似是察觉到什么,拉过他,道:“我同你一起跪的。”
没什么话想说,只烦云孤光站在自己左面,拉也是拉了千归兰的左臂,有丝丝裂开的拉扯感,胳膊又牵连左肩,一时之间,千归兰左边身子,好似经历过一场酸雨,要被炼化了。
“你来三仙殿是要做什么,不是慕名而来?”云孤光紧着问道。
“听说的,就来看看。”千归兰道。
“听谁说的?三仙戏法殿?无字?”云孤光道。
“我就来随便逛逛。”千归兰道,失了找茬的心思。
“不喜欢这幅对联?”云孤光道。
“很符合仙家,适合刻上这些笔墨。”千归兰诚然道。
他此行,其实只为烧书来的,烧完书便又是绝路,走一步看一步的路。买衣也是他主动非想去黑殿看看,也是误入而已。
思来想去,何必再生事端?不找茬还能遮一遮脸面。
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当呵护、保护,将自己当成一个宝贝。但其实…小鸟受几道伤…也不是坏事。
古书上妖神大人说过,鸟儿被树枝划伤所留下的疤痕是荣耀,那是对飞翔的坚持,疤痕掩盖在羽毛之下,犹如宝藏。龙王大人也说过,龙鳞万千皆可舍去,只有一片龙鳞——逆鳞,要护好,那或许意味着生命,但更是不屈的象征。
更何况…他也不是因为受伤才来找茬的……
思绪划过之间,正要催促云孤光下去,再问他将无字要回来……
旁边有一样听仙角的仙飞来闪去,同时,有股舒服暖流从左臂上涌上来。是云孤光就着他的胳膊在注什么灵力,没有防备,教他得逞了。
感知到,他便立刻将胳膊抽出来。
“你干什么?快下去吧。”千归兰道。
云孤光没说什么,运剑飞了下去。
千归兰还是用妖力一察,之前那些伤口还在,没有探到云孤光的灵力,许是来不及凝结就全都散出去了,便放下心来。经脉如同命门,十分重要,要确保其纯净、流通。
石剑落,吹起砂灰四向两旁,无仙在意,三仙殿前水泄不通,来不及管他们。云孤光又击碎石剑,同他一起立在三仙乱殿旁。
千归兰思索着,神界东南四北中五天宫,该如何烧……他应该先寻无字。
追踪探寻,千归兰将意识放到千万火凤中,很轻易就找到无字在一只小火凤上,小凤正叼着几本书燃灭,而无字静默一旁,不知道在做什么。
‘别吵,我在思考’
书上惊现这六个字,千归兰愤愤不平,他怎么不知,这些幻化出来的小凤还会识字,无字还会思考?
“回来。”千归兰操纵一凤朝无字说道。
无字丝毫未动。
……千归兰愁眉不解。
群踪消散,他难得静上一静。
但眼前是十分的乱,乱到……
“诶诶诶小友!小友!”
千归兰低头,是一位稍稍有点“矮”的老婆婆,只到他胸口。见他低头,老婆婆憨态可掬地一笑,旁边一个摆满东西的长桌实在显眼,带四个轮子的。
“小友!”那老婆婆一挑眉。
“?”
“帮我看下摊位,仙有三急!”
“……好…好。”
乱到帮仙看着摊位。
千归兰转头一看,云孤光不知从哪里拿了一个椅子,自己早就坐在摊位内侧,正将椅子放过来。
他便也坐下了。
仙急…和人急一样吗……神仙需要上茅厕吗?小妖修炼之后,都不会了……成仙了还会吗……
“仙有三急,爱子民、送祥瑞、修仙途。”云孤光道。
“喔……”
为什么…云孤光为什么不说的明白些?千归兰装作不在意地看向前面的三仙殿,三仙殿前真乱啊…乱啊…乱啊。
脑海里却忍不住想仙的三急,那神呢?神的三急是什么?神的三急……
“神有三急,救苍生、赐福禄、护神运。”云孤光道。
千归兰这次应都不应好好应了,极其轻且快地嗯了一声,拄着头放空自己,看着殿宇纷纷。
就……很笼统呀,思前想后,神和仙的责任就那些,总归能猜到的。很……正常的三急,仔细想想、捋顺思绪就能想到。
“其实神仙合起来,还另有三急。”云孤光道。
千归兰帮仙看着小摊,耳边还要听神的“碎碎念”,忙极了,但他还巴不得自己再忙些。
拿出了一张纸、一根笔,准备画上一画这仙界京都。仙家诶~你瞧我来画~
他画得认真。
云孤光说得也认真……但没说神仙三急。椅子搬过来一点,双手放在桌子摊上,云孤光是真开始碎碎念了。
“我在东天宫教书时,东方天总会下雪。别的神君说,东天艳阳意高照,下雪为不详,作为东天宫……唯一的教书先生,面对不详大雪,我是万万不能置之不理。”云孤光道。
千归兰画着,停了笔,拿起来抖落抖落,再比照比照三仙殿大小,还有些满意……接着画。
“但东西南北中,五个天宫里,偏偏就东天宫下雪,只能挨个去寻雪的边界,我先是向南走,追寻雪的南界。”
“没找到雪的南界,只寻到一片清澈的绿海,那海水很热,雪落进去,便消融了。旁边有守海神,守海神跟我说,这雪是东方来的,叫我回去。”
“我便又回到了东天宫,从东天宫,去中天宫,这次有线索了,我未到中天宫,就发现北方雪意盛。”
“转而,去了北天宫。”
千归兰已经用墨线勾完大型了,又拿出一些笔来上色。
仙界之美在于通体的光晕和华贵。那种光不是天上赐予的阳光,也不是清透的月光,也不是摇曳的火光,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光气,独属于每座殿宇。
三仙殿,是辉煌大气的生机之光。
如果忽视中间那极闪亮的镜子,千归兰曾听说仙界有照妖镜,会不会就是摆在那呢……
“北方天边界有大山耸立,与我东方天相邻,本应绿意遍地,但我去了,却只见漫天风雪令天地浑然一体,峰上唯余一亭。”
“那亭的名字有些意思,叫堂前堂,我远望那亭,里面有一神,靠近才知,是一灵物,凭借一己之力,幻出东天大雪。”
“那灵物雪身冰目,我问它为何在此,它说等人,我说……等人应该去人界,这里是神界,无论如何也等不到人。”
“它便说,那人已经死了。我说,人死会成鬼,应去鬼界,神界等不到鬼。又说,为何把雪故意吹往我东方天,不是西方天,不是中天,偏偏是东方天。”
“那灵物说,冬天会下雪,于是便吹往东天,这五个天中,便吹往我东方天。我觉得他没道理,让它收回风雪。”
“唉……它不肯啊……不过不肯便不肯……最后也肯了。”
耳边只余云孤光似近似远、若有若无的叹息。
千归兰早画完三仙殿门前了,众仙拥挤相、仙门紧闭相、小桌杂摊相、高耸大仙相、棍棒交加相、群仙斗法相、尘盖仙荷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