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妖半躺在窗旁方桌上,一口一口的将茶往嘴里送。
阴雨打进一点回廊,凉气渗进来些,茶也凉了。
但…好歹是亲自带来的离别茶,还光喝了,他若是不喝,岂不是不敬、不尊、不礼……总归要喝。
喝归喝,实在忒苦忒凉。
每喝一口,兰妖也不敢细品,越品越苦,经久不衰……他遥想,钟怀远就尤爱喝茶,兰妖只得庆幸他不往盆里倒。
“只有你一个在这?”潘连安道。
兰妖猛地直起身坐起来。
这贼、这贼,又进来了,比妖还厉害,进门三次悄无声息,甚至开门关门声也听不到,让妖怀疑…他乃穿墙而过。
“嗯……”兰妖应到。
这小贼嘿嘿一笑,将身后的小麻袋往桌子上一放,满满一兜物件,将兜撑得鼓鼓的,潘连安扯开,给这屋里添了点金灿灿。
“我偷的,怎么样?”潘连安道,伸手铺了铺这堆财宝。
一双特制的黑手套严丝合缝地包裹住这贼的手…这黑手套可帮他了大忙。眼见着轻薄,内里更有些独道的花纹。
“好生厉害,贼都像你这般吗?”兰妖好奇问道。
来去自如,又能偷东西,岂不是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可比妖还神通广大。
“您可别抬举那些贼了,瞧瞧我这脸,就该知道,和他们可不一样,我是个有头有脸的贼。盗圣潘连安,这名可不虚传啊。”潘连安道。
“你跟别的贼不一样?”
“不一样。”
“哪里?”
“说来话长……这贼吗,若说真不一样,反而说不明白,到底终究是个偷字,别管那些一样不一样了。”
“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都拿去。”潘连安热情道。
兰妖放眼一看,玛瑙耳环、珍珠项链、玉石背云、翡翠发钗、祥龙金锁、金错刀、琉璃杯、玉扳指……
太多太多……
他看不尽。
“怎么,这些货比不上殿里的?您可别挑,我就送个心意。”潘连安道。
“没有、没有。”兰妖道。
“那是怎么着?嫌弃这是偷来的脏货?唉…那可完了,我的东西都是偷来的。”潘连安道。
眼见着潘连安越说越离谱了。
兰妖终于舍得将目光从那些珠宝上移开,看向潘连安,只觉潘连安合该也在里面,他也是一件与它们相似的宝贝。
俊美非凡,饱受争夺,潘连安合该是这样的美男子才对。
就是有些地痞流氓的样子,平常说出来一些话,让人觉得他并非美玉无瑕,反而会是金镶玉、银镶玉……面下暗藏着什么,许是贼的通病吧。
“没有……每一件都很漂亮,你眼光真好……”兰妖道。
潘连安闻言得意大笑起来,毫不掩饰。
“你这是全都看上了?狮子大开口啊!”潘连安道。
兰妖依旧低头看着那些赃物,里面有一枚暗淡的古铜币窜入眼帘,孤零零地,有些格格不入,他辨认了上面如破浪扭曲的四个字。
‘大神通宝’
神……?
“诶,莫还光干什么去了?”潘连安突然低声问道。
兰妖浑身一抖,看了看前面定了定神,又低头,钱币蓦然不见,一堆争夺目光的珠宝中,再寻不见那钱币了。
回见潘连安。
“他去拿衣裳了。”兰妖这才答道。
“啊?衣裳?哈哈……也正常,帝师,大忙人换个衣裳怎么了,是吧?”潘连安拘谨道。
“不是他换,是我换的衣裳。”兰妖道。
“都好……都好啊。”潘连安道,哑口无言。
他问。
“你觉得帝师好吗?”
又自觉不对,改口。
“呸呸呸,帝师…莫还光这小子,哎不是……你,为什么会和他出现在这里?”潘连安道。
“临行一别,我来送茶给他。”兰妖道。
“殿中不是有仆人吗?就说帝师身边的,空如空也空无空有……那么多仆人,使唤他们不就得了。”潘连安叩了叩桌子道。
“茶里的白梨牡丹是我雕的,理应我来送。”兰妖道。
“……”
潘连安蹲下抱头抓狂,好似没得到他想听的。
“潘连安,你会偷地下的东西吗?”兰妖问道。
潘连安站起来,见兰妖偏着头抬眼问他,令他莫名感受到责备,但这小妖也就轻巧的问了他一嘴。
难不成,偷地上和地下的,在这小妖眼里会有什么极大的不同?
潘连安他倒是没那个膈应,不过……
“欺负死人、偷死人东西,那有什么意思?我嘛……确实有死人的东西在我这,但不是偷的。”潘连安道。
兰妖见他坦诚,信他一言。
“这上面有土的味道,不是生土,不干净。”兰妖道。
伸出手指了指一龙纹金锁,金锁着实璀璨,刻画的祥龙也不弱,威风无比。
“哟,这都能看出来,最近一直下雨天,又刮风,我可没少偷,没想到偷中下面的东西了……”潘连安道。
“这是孩子的东西,送回去吧。”兰妖道。
潘连安消失一瞬。
又出现在兰妖面前。
“……什么孩子的东西,送哪里去?你别吓我。”潘连安道。
“小孩戴的锁,总不能偷孩子的东西,既然不是你偷的,还回去吧,哪里来,哪里去。”兰妖道。
“那…其他的这些呢?”潘连安道。
“也一并还了吧。”兰妖道。
潘连安没多问,伸手将小袋子口拢了起来。
“天下要乱了。这种金物也敢带在身上……我看你要出宫?不怕么,若天下大乱,好歹宫中人不会如何,你留宫中,尚能保全自身。”潘连安道,掂量了下袋子,叮咣响。
兰妖侧目,盯着那袋子。
“若失心魂,保全自身又如何,困苦一生。乱世烽火若想燃得高,必定众人抬柴。”
“要么火柴焰天,光耀满洲,人人分至一点火种,以供家火。要么一场雨,浇灭而已。”
“我为妖…怕什么……”兰妖道。
潘连安紧着否认。
“哎!我为贼,也不怕这乱世,总归是越乱风雨越大,风吼雨嚎,也就没人计较贼了。”
“若劫富济贫,还能领个功名侠盗,乱世于我,那真是别有一番风景。”
“不过……”
“你想,乱世里,莫还光可无论如何都要吃闷亏了,以前做个山野闲人也不错,乱世静世,关山里什么事?”
“可偏偏,静世的时候他不回,乱世倒是跑出来凑热闹。横竖要吃亏。帝师帝师,如果皇帝换了……那帝师,是不是也要换一换?”
“这一换,咔嚓,直接解决,来得痛快。”
潘连安说着话,又弯腰,手横在脖子上一划,似剑砍刀劈一样。
“如果他还在山上住着,想必不会放你走,可惜…下山了。”
他满声遗憾。
兰妖拿出方盒里的一杯新茶,低头喝了起来。
潘连安又说。
“我行窃的时候,西门那群人围在一起,我真在他们身后,也无知无觉。”
“他们说……”
……
‘文兄,连绵雨盖空中星象,在太阳上的那星,究竟是什么星?如果是辰星也就罢了,但若是太白金星。’
‘太白经天昼现,恐宫中有变。’
‘何止宫中,唉……杀伐四起,刀已经架在我们脖子上了,前几日宫中不就变过一次?’
‘那不是圣上首肯的吗?’
‘事前首肯、事后首肯,有谁知……’
‘不不不…总下雨,肯定是辰星。’
‘谁跟你说有辰星就下雨??’
‘下雨总比起火好,若金火相交,杀伐四起,革开新朝,你我该另作打算了。’
‘你说的是……’
‘想开点,天上这么多云,星象有意被藏。说不定是老天不想咱们看。’
……
潘连安拎起袋子,在旁边寻了个椅子坐下,右手一直搓个不停,好似出了汗。
“太白凌日本是个凶兆,他们,反而把白帝夸到天上去了。”
“毕竟太白金星是白帝,白帝剑也是白帝。而白帝剑者,王也。”
“称王称皇了,肯定得夸。”
“乱世里,这样的剑,被你这妖拿到肯定不行,被我这贼拿到也不行。”
“还是得被莫还光这样的人拿到才行。”
“实不相瞒……我偷遍了方圆百里,没看见过什么白帝剑。”
“这白帝剑到底长什么样呢……”
潘连安陷入了沉思,整个人如同壁画一样,又静又远,周遭的雨声大,掩盖了别的声音,他自然也没听到……
兰妖的心怦怦跳。
“潘连安。”
还光回来了,唤了这贼一声,打破了不对劲的气氛。
“不好意思啊,你这桌子不能要了,我偷到脏东西了,扔了吧。”潘连安闻言道,站起来,扛着袋子走了。
兰妖整装坐着,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没有动,好似桌上还放着什么东西让他看。看着不动。
还光皱了皱眉。
“去抓他。”还光道。
潘连安为贼,可又非寻常贼,可兰妖初涉世,许是会学坏,理当教导一番。
这贼该抓。
空也奉命出门抓贼了,抓贼难,但…潘连安就喜欢去那几个地方偷,他一贯猜得准。
兰妖又饮了一口茶,心事重重。
‘还光,连续命都不肯……’
‘会肯持剑吗……’
兰妖放下茶杯,愣愣地摸着头上的白玉,像怕丢了,就这样一直扶着,走到了还光面前,夹着白玉将额头贴至还光眉心。
相呴以湿。
“白帝剑。”兰妖说。
触久,离后,还光额心留下一抹红印,面热耳热,但那红印处更热。这三个字还光听得糊糊一片,并未轻言应声。
兰妖退后一步,将白玉拿下,一小块玉石,不断冒着白光晕,犹如仙赐一般发生着变化,最后,变成了一把短剑。
寒光身,云纹柄,白帝剑。
“它替我守护你。”兰妖道。
还光思忖半晌,终于清明了这一句话。
原是那十八形态的白帝剑,竟是这白玉么。
旁人亦好奇过,猜测他额间是何方宝玉,他只答是块石头。
话不假,他不慎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