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食死徒飞还不够吗?”他说,“动不了的人没资格向我提意见吧?”
我怎么以前不知道他能这么欠揍呢……不,他一直能很欠揍。我被噎住,他则又舀起一勺汤送到我嘴边。我不吃,我看着他,然后突然意识到他瞎,僵持一会,他的手还是悬在那里,仿佛没有任何认识,我收回目光,还是喝了。
难喝。
晚餐之后,他通常还会在那张坏掉的旧书桌前坐一会。垂着头,双手合拢,仿佛思考,仿佛祷告,但更像出神。外面街道上点起的路灯光芒透过窗户照着他,影子拉得长长的。这间房子不点灯,所以到了晚上,唯一的光源就是外面的灯光。这对瞎子来说大抵没什么两样,但我双眼还没适应黑暗,手边更没有光源,这时就只能看到他。冷白色的光被窗框切割,落到书桌上那堆书和纸上,还没收走的锡铁质餐具泛着淡淡的反光。
他不会在那里坐很久,因为他还要洗碗。他下楼后我常常能听见,应该是厨房方位的地方,传来锅碗碰撞的脆响和冲水的声音;然后,过一会,应该是客厅的地方又会传来踩地板的吱嘎声,几下又几下,然后,脚步声停下,大概是老旧沙发的东西发出沙沙的声音。
一切陷入寂静。然后,第二天又重复。
这些天,不知道是不是我伤重病重的缘由,我总觉得身边的一切仿佛笼罩着某层隔膜。低矮的房间,陈旧的家具,缺了腿的书桌和摆在窗台上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这些东西仿佛构成了一个无声的世界,不属于外面那个麻瓜的伦敦郊区,不属于像韦斯莱或迪戈里那样奇妙有趣的巫师家庭,甚至也不属于马尔福或布莱克家庭那样刻板印象的古老纯血巫师圈。它只是轻飘飘地抗拒一切,就像这所房子的主人本人,他目盲心不盲,但总借着那双眼睛忽视他不想看到的一切。
他也不跟我谈话。我是说,没什么实质性的交谈。我试图从他嘴里撬出点外面的情况,但他总无礼地打断,要不就是发出一声冷笑。
“我说得很清楚了。”他那张脸上几乎露出讥嘲的神色,可最后还是控制住了,只是没什么表情地说,“你也许不会像我想的那么做,可我有自己的办法。”
没有任何办法。何况我的魔杖,不管是从博克那里拿到的,还是我自己的,全都不见了,自然是被他拿走了。我现在的身体也只支持我在必要的时候能被他扶起来,吃饭,换换姿势,然后又躺回去;他当然不可能给我魔药,也没有任何治疗咒语,好像他把我捞起来就是为了让我吊着一口气,会呼吸地活着,然后就够了。
这些天以来,只有一件事,可以说值得注意。
那天晚上,等到客厅传来沙发的沙沙声停下很久,周围一片死寂,我勉力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贴着冰冷的地板借着力,最后一点点挪到那张书桌前。喘了好几口气,我撑到桌上,开始翻看那些羊皮卷和书。然而,上面的内容不过是一些魔法笔记,看上去还是霍格沃茨普通课程的内容;另一些书则更平常了,《纯血统名录》、《魔法源流考证》、《快速念咒技巧》……还有几本书,《诗翁比豆故事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名字和封皮被划烂了,我翻开看内容才发现它是什么)……《纯洁之心:给干净的巫师家庭写作的十个故事》……
这些书的主人,或者说,上面留下的名字,翻来覆去,就是达文·普利斯特、海洛伊丝·普利斯特、梅丽莎·普利斯特和梅森·普利斯特,后面三个名字留下笔迹的书籍,最后都被在上面加了一栏“达文·普利斯特”。
我在书堆里徒劳无功地找了一圈,但除了达文的家庭成员名字,一点能告诉我什么别的信息的东西都没有。那本封皮被划烂的莎士比亚诗集扉页写着“1962秋,梅森赠梅丽莎:愿你的长夏永不凋零”——大概是他的父母。
真有精装版莎士比亚啊……
好不容易拖着身体回到床上,陷进柔软的床铺,我本想睡觉,但不知为何,那几个人的名字却始终萦绕在脑海,就像你睡前突然想到了一首儿歌似的,那个你无意识间开始不断重复的曲调现在变成了:普利斯特,普利斯特,梅丽莎,梅森,海洛伊丝。名字就像魔咒。窗外街道路灯冷白色的光依旧,亮亮的、投进屋中……我总是被刺得难以入睡;然而,今天,我刚打算用被子蒙住脑袋,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叹息。
轻得像幽灵,重得如怨魂。我还没反应过来,那声叹息就变成了呜咽、哭泣、咒骂。
“妈妈!爸爸!凭什么我不能像哥哥一样去学校?”
“我是纯血!纯血!这怯懦的、没用的——”
“我诅咒你!你这该死的、下地狱的——”
这特么怎么还闹鬼啊???我一把掀开被子,窗外的白光刺得人眼生痛,什么东西的影子,仿佛灰尘的形体,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下来的,或许是试图伸手抓它们一把时用力过猛;摔得天昏地暗时我听到一声巨响,不到几秒,下面就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恐怖的地板被踩时发出的吱嘎尖叫,然后房间门砰的一声撞在墙壁上。
“温斯蒂、温斯蒂——”
他的影子坠下来,笼罩我整个视线;盲人巫师跪在我身前,弯下腰低下头,头发拂在我脸上,铺落到我耳边,刺得人痒痒的;他的声音如此低、如此近,几乎离我只有不到一寸;那双手颤抖着抚我的脸,又下移到脖颈,我能感觉到脉搏在他冰冷的手下跳动。只是刹那,我想到一点可能。
“……唉。达文。”
我说。就在那刻,即使是有人使他复明、给他打了个索命咒,他看上去也不会更震惊、更懊恼、更绝望。
“啊。”他低低地回答。
我不理解他,我真不理解他,但我还是伸出手轻轻触碰他。
“你爱我吧?”我说,“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眼睛也能一见钟情?”
他的呼吸短暂停住,然后他扶着我站起来,让我躺了回去,露出一个惨然的笑。
“你当是这样好了。”
他不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