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的雨是夜终于停了,月光照得庭院满地清白。
祝文远静静看了一会儿,将窗户合上。
方济时被人搀扶进来时,看见祝文远端坐桌前,桌上摆着一套酒器和一坛陈酿,不禁哈哈大笑:“太傅深得我心。”
他缠绵病榻,已是很久都没有饮过酒了,因此甫一坐下,就要伸手揭那坛佳酿。
“方尚书莫急。”祝文远按住他,“还有贵客未到呢。”
“不是你我之间的叙别宴吗?太傅怎么还叫了其他人来?”方济时惊讶道。
祝文远微微一笑:“这次陛下松口允你告老还乡,还多得这位贵人呢,我叫他来,是免得你蒙在鼓里,不晓得多谢人家。”
方济时一时怔愣,便听见门口有人语声爽朗道:“太傅真是一如既往地爱说笑。”
进门那人步伐沉稳,生着一对威严有力的狮眼,不是相国秦延又是谁?
秦延甫一进屋,身后门扉便被下人关紧。方济时下意识就想站起来行礼,秦延却道:“方尚书毋动。你罢朝许久,心不在皇城,而在乡野,你我以后便但存同袍之谊,再无同袍之实,不必再多礼。”
与平素的淡然从容不同,今日秦相国的语调分外温和。方济时顿时热泪盈眶。他勉力压下喉头的哽咽,才开口道:“下官愧对朝廷栽培。”
秦延摇摇头,一摆衣袍,落座道:“方尚书是两朝元老,为官数十载,已为朝廷贡献良多。”他看着方济时的眼睛:“不怕你笑话。近些年,我亦频频梦见故人招手,故乡的砖瓦、草木、牲畜、炊烟、歌声,全都像会割人一般,醒来枕头都是眼泪。”
祝文远没想到会听见秦延如此剖心之言,意外之余,亦被打动,眼睛骤然红了一圈。
“济时兄,这偌大的皇城中,想解脱的不只你一人。”寂静中,秦延再度开口,“你可曾想过,你手下的卢瑾瑜已可独当一面,圣上却为何迟迟不肯放你还乡?”
方济时如遭雷殛,半晌未能接话。
秦延偏还要语不惊人死不休:“拔山扛鼎,案牍劳形,心殇不愈……陛下硬撑了这许多年,已是强弩之末。留你一张老面孔,不过是为了多提一口气罢了。”
“相国慎言!”祝文远倏地起身将门窗都打开,确认四下无人,守卫侍从都听命候在居室远处,紧绷的心弦才略略松了些,复又将门窗关上。
“太傅不必紧张。若非陛下授意,这些话,我断不敢与人言。”
祝文远脚步顿住,秦延深深地看他:“圣上心中储君只得太子一人,惟恨太子羽翼未丰。六皇子从此至终都只是个备选。”
满室寂静。
红烛哔剥地爆裂了一声。
祝文远凝着秦延灼灼的眸光,忽然遍体生寒。
他向来是拥护太子的。一来,太子乃先皇后诞下的唯一麟儿,继承大统名正言顺。二来,太子自小立明君之志,而今已初具明君之能。三来,自太子幼时,他便任其太傅,倾囊相授,与太子的情谊非比寻常。四来,自己的亲孙儿祝鸣是铁了心的要追随太子。
于公于私,他皆愿拥立太子为新帝。而他的所思所谋,满朝文武亦心照不宣。
但,太子升储御极之事,自古以来,都讲究韬光养晦、隐而不发,最忌操之过急,否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甚或生死零落,惨烈收场。
祝文远做梦也不曾想,当今圣上会借相国之口向他露白!
秦延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这边厢祝文远僵直了背,那边厢方济时惊得都要坐不住了。
这说不好就是谋反啊!谋反可是要诛九族的!
“下官已辞官告老,既然相国与太傅要商议朝廷机要,下官…”
“迟了。”秦延看了眼桌上的酒盏,淡淡道,“济时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本要等到卢瑾瑜归来才可以还乡,但陛下如今准你提前回归故里,只因有一事需要你亲自查明……”
方济时惶惑不解。他口唇微张,正欲称病,就见秦延从袖中摸出一块金牌,亮于掌心。
那人漫不经心道:“莫怕,你装病之事,圣上已大发慈悲地放过了。”
方济时一听,登时从椅子上滑跪下来,冷汗迸出,浑身发软,只得伏倒在地:“微臣罪该万死!”
祝文远撩袍跪下,内心亦掀起惊涛骇浪。
良久,只听得上首长叹一声,饱含凄凉惋惜之意。
“金石犹销铄,风霜无久质[1],殿下何其圣明,可惜不愿再执掌这乾坤,但愿太子殿下功名早著,白日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