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后,裴越咳了血。
在济元客栈的天字一号房,他把净巾在窗边的铜盆浸湿,抹了一把脸。
湿气未散,他脸上是清泠泠的白,泛着一层透澈莹润的柔光。
这时,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飞到了窗沿。裴越将它脚系的竹筒打开,细细看了当中传讯,对守在一旁的蔚楚凌展颜一笑:“赈灾钱粮今日酉时便到。”
蔚楚凌叹息一声,抱剑的双手垂落下来:“殿下,这就是你说的‘已无大碍’么?你三番四次吐血,实在令人心惊。末将可不想平白无故担个‘护卫不力’的罪名。”
裴越一愣,温和笑笑:“我的幕僚叶凛以前在江湖人称鬼医,医术诡秘,出神入化,这次他和近卫军统领段衡之以及户部侍郎卢瑾瑜一同护送钱粮,等他来了,我便能好上许多。”
“殿下既然余毒未清,为何不让这样一位神医随行左右?”
“叶凛身子不好,而且身上背了数个江湖追杀令,当年是迫不得已才改名换姓入幕东宫,寻求庇护的。”裴越转身看向窗外,细密纤长的鸦睫动了动,“他这次本不应该来。”
他眼神悠远,既不像忧虑,也不像抱歉,仿佛只是淡淡陈述一个事实,却有清愁在眼底缭绕,似夜里松柏枝上潮湿的山雾,无声无形。
蔚楚凌在心底暗叹一声,微微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叶凛既来自江湖,或许也舍不下江湖……反正末将我啊,是思乡心切,这些天只要一闲下来,就止不住想念漠凉的月亮、风沙和野马。”
“梦安是性情中人。”裴越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眼神却明亮,“待赈灾过后,我定邀你一同把酒对月,策马追风。若有朝一日,你我能同游漠凉,便再好不过。”
同游漠凉?蔚楚凌一阵心悸,不觉坠入遐想——天高地阔,她与裴越策马从白日奔驰到夜晚,路过繁花、碧湖、牛羊、帐篷、屋舍、大漠和篝火,一直跑到酒淋黄土、彩云四散,一直跑进天涯尽头那轮巨大的圆月……
然而几乎在下一瞬,她的思绪就从幻想中跳脱了出来,周正之言声声犹在耳畔,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悬于心索,他们岂敢有一刻懈怠。
不过是见不得裴越自香满楼回来那悯然悄怆的模样,权且说几句算不上安慰的安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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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段衡之等人到来之前,蔚楚凌陪同裴越又上了一趟旻山。
在旻山寺的后院禅房,裴越与住持方丈一空大师聊起周正的祖母苏招娣自缢一事,直言眼下百姓生活艰难,内心焦虑难安,恳请大师下山设坛讲经,以渡人心;
又言将设病坊,拨专款储备粮食草药,请乡上各家寺院派略懂医理的僧人驻于坊中,以予无家可归者生活上的照料及心灵上的抚慰,而有家可归者,可免费到病坊或各义诊堂领药,回家自行煎服;
之后又聊了许多,包括孤儿流浪儿的收养寄养,灾后受污染水源的隔离净化,人畜尸体的收敛处置等,皆盼僧人出力。
条理分明,娓娓而谈,直至天色将晚,裴越清越的声线也透出一点嘶哑来。
一空大师合掌颂了一声佛号,道:“贫僧且与旻山寺僧众商量下山修行一事,并传信各友寺,冀其共襄善举。”而后长眉一敛,欲言又止。
日暮的阳光透过禅房的窗棂投落下来,照亮了大师半身。他的脸半明半暗,一边的眼睫被染成了赤金色,叫蔚楚凌从那眼眸深处恍惚窥出一丝邪性来——面前的佛子俊美不凡,年纪轻轻便成了一寺之主,她总觉怪异。
裴越温声道:“大师但说无妨。”
“贫僧观祝施主似有中毒之相......”
裴越微诧,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祝施主可知此毒是何来历?”
裴越垂眸,眼睛落在阴影里。
大师以为他在等待答案:“祝施主身中之毒,出自漠凉蔚氏。”
荒天下之大谬!蔚楚凌立于禅房中偏暗处,身形微动,只觉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大师何出此言,可有证据?”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一空大师转身望向墙上的神女飞天图,“早些年贫僧曾游历漠凉,这幅画,正是彼时蔚郡王蔚昭亲手所赠。”
蔚楚凌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自踏入禅房起,她就留意到这幅画,画上的神女脚踏祥云,身姿婀娜,两手举着一个净瓶,神情静淡,略带忧思,与她家中所挂那幅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幅画像中神女所举的净瓶朝左,而蔚府那幅净瓶朝右。
父王乐善好施,素来都会接待些云游的僧人,遇见合眼缘说话投机的,还会赠送些诗书字画。
故一空大师所言,不无可能。裴越方才那一默,更令她心惊。
“贫僧原本出身制香世家,因佛缘深厚遁入空门,早年间,为追寻佛法奥妙,曾游历漠凉,在蔚郡王府住过一段时间。那时蔚王正操心着封地内的香料生意,时常会与贫僧探讨制香之术。有一日,蔚王匆匆赶来,说他无意间配制出一款奇香,同时亦是奇毒,幸得及时发现,才未伤及无辜。因那香粉含有剧毒,蔚王只打开让贫僧嗅了一息,但贫僧从此便再也忘不掉那香味了。
蔚王制得这奇香之后,曾用小鼠作实验,发现小鼠吃下香粉中毒之后,身体会散发出阵阵与那香粉同样的香气,甚至死亡后的一段时间仍是如此,直至尸体腐败,香味才会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