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初暗时,裴越收到祝鸣的回信。
信上用笔如锥画沙,一如其人。
“此傀儡机关精巧,不肖厉晟木工工艺,或出自四海机括堂。四海机括堂名扬天下,坐落于豫州梁郡,与墨氏旧址南北相望,探事司曾疑其为墨氏后人所创,然查无实据。上令凡有蛛丝,旦暮清剿。希自珍卫,至所盼祷。”
不过百字,触目惊心。裴越看罢,将信纸燃于烛火。
假设这两次故弄玄虚的所谓刺杀,皆是墨氏之人所为,那么他们的意图已昭然若揭——
十年前,父皇为打压门阀士族,以谋逆之罪,判了当时的天下第一世家墨氏满门抄斩;
十年后,墨氏幸存者借他出宫赈灾之机,设下圈套,步步引诱他入局,誓要复仇昭雪。
而牵扯厉晟和蔚氏,恐怕是为了祸乱江山,颠覆政权。
他能预见,自己绕不开这桩旧案,就如那把锈铁,注定会沾上他的鲜血……
他愿以命去还,但只怕不足抵。
裴越看了眼铜盘上的余烬,离开书案,推窗向外望去,天上无月,却有佳人于远处静立,宛如暗夜红兰。
听见他开窗的动静,她面带笑意地向他走来:“殿下,段衡之和叶凛正在比武呢,您要出来看看吗?”
裴越走出一段,如龙的焰火撞入他眼帘——
整个庭院被士兵举着的火把层层盘绕,明亮得犹如白昼。
段衡之与叶凛正在过招,不用内力,不持兵器,只凭寸劲,看似打得难分伯仲,实则段衡之凶猛的攻势一直被叶凛以分花拂柳之态削弱和化解。
胜负已然分明,没有再比试的必要。裴越喝止二人:“停手!”
二人遵令停止比武,各自退开一步,彼此一言不发。
裴越见他们一副垂首听训之姿,神色沉了下来:“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段衡之抬起头:“殿下,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
“各责十军棍。”胃中隐痛陡然尖锐,裴越冷声截断他的话,“来人,上刑凳。”
卢瑾瑜姗姗来迟,本意只是想来看看热闹,没料到刚好遇上太子殿下训人。他正要往回走,却见殿下转身快步而来,与他擦肩而过。
惊鸿一瞥,他愣在原地。蔚将军追随殿下而去,行刑转瞬开始。
那军棍有如碗粗,每一棍砸在皮肉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段衡之和叶凛一声不吭捱完十杖,发湿汗涌,面青唇白。
卢瑾瑜只是叹息道:“唉,你们何苦惹殿下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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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越匆匆回房,摸索出床头暗格中的瓷瓶,倒出一颗冷厄丸吞服入口。
料是如此,他眼前依然阵阵发黑。
距离上次服药不过四天,瑶琴棘的毒性就再次发作了,而且发作得比上一次更加凶猛。若是药效能维持的时间一再缩短,那余下的五颗冷厄丸,恐怕难以支撑他捱到中秋之夜。
上次毒发,他同梦安说,冷厄丸或可以持续炼得,不过是因为当时感受到她的惊惶,不自觉地就想用尽办法安抚……
但他到底还是瞒哄了她。
冷厄丸中有一味关键的药引,名叫忘忧伞。天下仅得三株。叶凛炼制这七颗冷厄丸,已用去一株,而余下的两株,是为彻底拔毒准备的,不能再动。
他只有凭这五颗冷厄丸拖延毒发的时间,等到手下在西南充满瘴气的深谷中寻到幽蓝藓,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裴越将腰间的银瓶香囊摘下,握紧在手心,里头是顺贵妃送给他的平安符。
他还未为自己的身后事作准备……
“殿下?”门没有关紧,蔚楚凌推门而入。
一刹那,她看见他眼底浓得化不开的忧伤,他静立在那里,恍如一只布满裂痕的瓷瓶,在寂寂中等待自己破碎的结局。
而下一瞬,裴越自然地将香囊系回腰间,走近她,神色如常,好似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瑶琴棘正疯狂抵抗着冷厄丸的药效,裴越胃痛得仿佛要炸开。他不想蔚梦安看出端倪,正要找个借口让她离开,却听见她说:“殿下,我给你变个戏法。”
蔚楚凌摊开左手手掌,右手捏指在那掌上点了两下,而后左手握拳向下一震,反手再将五指张开,一朵娇艳欲滴的木芙蓉就这样凭空出现在她掌心上。
她笑意吟吟地望着他:“它掉下来的时候,还是很美很完整,所以我想带来给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