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蔚楚凌在船篷内侧,盯着稳坐对面的裴越出神。
他身旁的匣子里装着关于治水赈灾的书册和手卷,他就这样一幅幅、一页页地翻阅着,从马车到木船,一刻不曾搁下,好似不知疲倦。
垂帘卷起,乌篷外,江阔云低,遥见江心岛上,小丘如伏虎。
“微屏县江边县界恰好被睡虎陵遮挡,清湛堤建在此处,位置确实相对隐蔽。”蔚楚凌侧头远眺道。
裴越闻言抬起视线,蔚楚凌白皙的侧脸近在眼前,优美的下颌线透出光晕,有如映雪。他无端有点心悸,移开目光,亦向前方丘陵望去:“筑一道六里长堤,约需要白银十万两,若清湛堤当真空心,微屏县定存官员侵贪肥私之弊,亟须肃清吏治,裁汰贪黩庸懦之人以平民愤,擢用实心实政者,谋地方长远之势。”
“可是殿下……”蔚楚凌欲言又止。江风涌入船篷,将两人的衣袍和发梢吹得微动。
裴越笑了笑:“昨夜我已拟好递送给沧郡郡守的文书,若情况属实,就派人前往沧郡送信。”
“新任的沧郡郡守宋宣?他是御史陆寒的人。”
“嗯,据说他严明通达,颇受百姓爱戴。”
船尾流水如银星划过天幕,凝成长长闪闪的一线,涌出细碎的莹光。木船绕到睡虎陵后,清湛堤的庐山真面目现了出来,然而堤上漫天挥洒的纸钱以及高高挂起的白幡却夺去了船上所有人的注意力。
有一男一女哀静凄戚地坐在堤边,二人皆鼻青脸肿,男的时不时扬起一把纸钱,女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微屏。
微屏,顾名思义,微小的屏风,是微屏县的特色手工艺品,每家每户几乎人手一个,薄薄的绢布上,会写上持有者的生辰八字、愿景以及一些祝福的吉祥话。
正在筑堤的河工说,这两夫妻已一连来了好几日,下雨的时候也来,打都打不跑。
“阿伯,是谁打的他们?”蔚楚凌蹙眉。
“河务管事手底下的监工啊。”河工压低了声音,“管事是县正的侄儿,平日里嚣张霸道惯了,别说他们是来讨说法的,就是我们这些卖力干活的河工,有谁没挨过他的鞭子?”
他撩起麻服,露出胳膊上一道青紫的伤痕:“瞧见了没有,我前天不过心口发慌杵着铲柄歇了歇,他在后头一鞭子就抽过来了,哎呀,火辣辣的痛!我们是歇都不敢歇……”
“现下大清早的他们还没来,我再跟你们说会儿话吧。”老伯左右看了看,喟叹道,“可怜啊,这两夫妻是县中的屠户,家中只得一个儿子,刚年满十六,是个清秀文弱的后生,据说是有些先天不足的,父母如珠如宝地养着,却被强拉来筑堤。这孩子是个寡言内向的性子,跟谁都不亲近,夜间宿在大堤里也刻意避开我们,谁想他会发急病死在里头!唉,真真摧透他爹娘心肝了,这夫妻二人一开始哭天喊地,后来不哭了,就跟失了魂似的……”
“你俩怎么又来了,真晦气!”背后传来一道凶神恶煞的声音,老伯被吓了一跳,连忙噤声,手脚并用地铲起沙石来。
清脆的鞭声响彻江堤。蔚楚凌转身腾跃而去,夺过长鞭,那监工只觉脖颈一凉,温热的血流下来,才看清自己撞上了横在颈前的长剑,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饶命!饶命!少侠饶命!”
她杀气腾腾的双目中满是雷霆怒火,令人望而生畏:“是谁准你在此作威作福的?”
“我…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少侠饶命!”那监工两股战战,迭声求饶。
正在此时,一个浑身酒气、头尖额窄的人从远处大步生风地走过来,横眉冷指,冲蔚楚凌怒喝道:“什么人胆敢在这亮兵器!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信不信我叫官兵将你们通通抓进大牢!”
蔚楚凌眸中涌起浓浓的杀意,屏息凝神之际,堤上刮起了凛冽的寒风。
“梦安。”裴越唤了她一声。
暴虐的杀意消退了些许,蔚楚凌收起长剑,退回裴越身侧,冷笑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搬来的是谁的兵。”
“你——”那人手指高举,还待破口大骂,却被一旁的跟班连拖带拽扯到远处,好说歹说地劝住。“老大,老大,消消气,听我说——他们就是那两个朝廷派下来赈灾的京官,之前一直呆在远钟县的,如今跑到微屏县来了,我们开罪不起啊!千万要将人哄住,阻止他们今日巡查大堤……老大,我们先赔偿点银两,打发走屠户夫妇,再想方设法将这两位大人请去别处,派人悄悄地将大堤围蔽起来,昼夜不休填好,否则,否则我等必然要大祸临头啊!”
那人听了跟班的话,酒醒了大半。他眼底有些畏惧,却色厉内荏地磨了磨牙道:“呸,我说你也太胆小了吧。自那晦气事发生以后,我吩咐河工把大堤前后两面砖墙都砌严实了,把那些在建的店铺都暂时封在了里面,如今新筑的这一段虽短,却是实心的,怕什么!倒是你小子要将人管好,不管是河工还是百姓,你都要堵住他们的嘴。若是堵不住也罢,别激他们做些极端之事。我自会好好向这两位大人解释。”
再走到裴越他们跟前时,他弯腰作揖,和颜悦色,跟方才简直判若两人。“原来是工部郎中祝鸣祝大人和兵部郎中王静岩王大人,都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方才我不知前因后果,着实是误会王大人了,瞧我这个急躁的性子……”他用掌轻轻掴了自己几下,满脸堆笑道,“这对夫妇的儿子是自愿来当河工的,名字都登记在册呢,他们却非要说是我们强拉的人……唉,不过人毕竟是在这儿没的,我对他们啊,也存了几分恻隐之心,今日就是特地过来解决这件事的,不然他们天天来,到底也影响工程进展。”
他一面说,一面示意跟班将那对夫妇带过来。
“这里是一百两白银。”他从腰间掏出一袋银子来,手上掂了掂,塞到那呆滞的男人手中,“汤屠户,你们的儿子死了,我也很是痛心。这些银两,就当是给你们的补偿,足够你们过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了。死者已矣,你们生者要振作起来,将日子过好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