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律真乃燕赤第一谏臣也!”蔚楚凌由衷感叹,又目露忧色,“不知圣上对此作何反应?”
“父皇亦夸徐知律敢于直谏,但他没有处置郑从。”
“如此公主和驸马岂非成了权宦们的靶子?”
“……靶子么?”裴越黑凄凄的长睫向下一扫,敛了眸光,“朝堂之上没有比徐知律更适合当靶子的人了。幸而郑从等人称不上权宦,不过窃弄权柄,擅作威福而已。”
蔚楚凌忽而醒悟过来,如孤鹤倏然穿过蔽天的凉雾:“是你的主意?”
“是我。”
默然半晌,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满不在乎道:“怪我,总是殿下、殿下地叫着……只是,太子殿下不怕惹恼明华公主么?”
江风拂过,裴越的声线低沉沉的,听上去竟有些空灵:“裴琳的心气尤在徐知律之上,是燕赤最好的公主。而我不是一个好兄长,她怪我也是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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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浓雾。蔚楚凌的心神被这浓雾搅得不得安宁。
裴越精神不济,往往驱寒的暖炉一生,便不由自主想陷入昏睡,他便灭了炉,将披风也脱下,挨一身冷,换几分清明。
不久前他们刚处理完敖水郡亭姚县的土壤改良和作物种植问题,正继续坐船逆流而上,忽有人乘舟来禀,说微屏县新任县正司马翀于家中自缢,所幸沧郡郡守宋宣及时发现救治,司马翀才无大碍。
宋宣在信上说,他很肯定这是一桩蓄意谋杀,自会护住司马翀,根治微屏县吏治。
“是我疏忽了。”裴越喃喃低语。
蔚楚凌奇道:“莫非你当自己是神仙不成?”她轻笑一声,喜怒难辨。“宋宣不愧是陆御史的人,稳重持成,颇为得力。”手中长剑却震颤嗡鸣起来,久久不能止息。
裴越静静注视着她:“梦安,你一路跟着我,遇到的都是杂乱无章、无法预料的事,自然心烦意躁,我们下一站停靠的榆盛县,匪患猖獗,可令你牛刀小试,之后你便可驰骋州野,翻山涉水,谋建剿匪功勋……”
“裴渊清,你可知我的心为何而乱?”蔚楚凌打断他,“你既不知道,就别来劝慰我了。总是这么一副平和冷静的样子,你累不累?”
裴越喉结滚动了两下,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蔚楚凌深吸口气,闭了闭眼:“抱歉。”她抽出剑鞘中那把锋利的寒铁,“我已许久不曾练剑,现下忍不住了。”
话音未落,她举剑冲天而起,直指云霄。
真是开天辟地的剑意,凛冽又狂傲,直要劈开这漫天的浓雾!猎猎红衣,飞袖惊鸿,一张清艳的芙蓉面在密不透风的剑影中如电如露般乍现,雌雄莫辨,美得不可方物。
附近船舰上的兵士全都被惊动了,千百双眼睛紧盯着甲板上腾起舞剑的身影,阵阵的喝彩声爆发出来:“好!好!好!”
好比一支气势如虹的雄师。
待蔚楚凌收剑飞身回落,周围的浓雾竟为她的剑势所驱散,好久再未聚拢成云。
她立于船舱外,离裴越三步之遥:“我不像你,含辛忍苦、抵死谩生便罢了,还要逼自己比肩儒圣,超脱淡然。我只信剑能破障,快意恩仇,你倒不如学一学我,至少这样心中能畅快许多。”
话说出口了,又隐隐有些后悔。
《孙子兵法》有云:“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战场上的她,分明亦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将军尚且如此,遑论帝王心术。她凭何要让裴越在她面前露喜放悲?
蔚楚凌抿紧了唇,目光轻晃了一下,却慢慢变得果毅,以至无坚不摧。无人可令不得已尽皆得已,既然情之所至,覆水难收,她便不要后悔。
而裴越怔怔地望着她,心头翻涌起难言的哀切和悸动。
他生来便是太子,为有朝登顶,为炼成金石,日日夜夜作茧自缚、绞杀自身,直至濒临极限,方能感受到一丝解脱。
他对自己从不心慈手软,更认为自己不配自怜。
但原来,宿命的风刀霜剑会停。
他在寂寂长阶之上,等来了芙蓉扑面的时刻。